雪北朝聖

雪山北峰獨攀三天三夜

2024/08/26-29


文字|吳星瑩

攝影|吳星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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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中群山無比鼓譟,
興奮加勳著無知無覺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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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起 -


2023三月,我在雪霸觀霧,默默向屹立數千年的神木許願:我希望能完成「聖稜線」。


2023七月,我在陽明山大屯西峰頂,以視野之極限,悄悄望向台北盆地對面層層山巒後,露出的雪山主峰。當時我還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在一個星期後安排了雪山主東峰行旅,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癡人說夢,不知道我到底爬不爬得上去。

雪山主峰:海拔3886M,「聖稜線」終點。)


2023十一月,我在大霸尖山迎接感動的日出。

大霸尖山:海拔3492M,「聖稜線」起點。)


2024八月,距離我登上雪山主峰頂的一年又一個月後,一晃眼已拜訪了四十座百岳,我即將前往雪山北峰。

(雪山北峰:海拔3763M,「聖稜線」中繼點。)



勇敢想像,踏實履夢。一次再一次,更靠近一點點。



#雪山北峰
#雪山東峰

#聖稜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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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東峰 -



每位登山者,彷彿都有一座緣慳一面的山。雪北之行,從今年四月開始,一共延期了四次,始終與雨季強碰。延到八月底,江的假期都已排盡,只剩我能成行。

始終有江為伴的我,第一次嘗試重裝獨攀三天三夜。



看似無懼的我,其實很忐忑。

反覆猶豫中,努力準備周全,直到發現最後欠缺的,只剩勇氣。


那一刻,我下定決心出發。



一層又一層山巒,一張又一張車票。我從陽明山搭上小巴士,轉搭捷運,又轉搭火車,再轉搭客運,一共換了四種交通工具。

對我來說,都市的繁複轉車是第一重考驗。明明事先在網路上訂好票,售票口小姐卻反覆查不到我的資料,無計可施的我將手機直接拿給她,她看清後嘆了一口氣:


「小姐,妳訂的是台鐵,我們這邊是高鐵。」


我搔了搔頭,尷尬卻不意外。我在深山裡有多會找路,在城市就有多容易迷路。



終於沒有錯過任何一班車,我背著重重的登山大包,在武陵農場門口走下了客運。

見我一個女孩隻身,接駁車司機靠近關心,接著為難地表示,只有住宿農場的客人可以搭乘接駁車。

我說沒關係,我知道,我打算用走的。

離雪山登山口,九公里。接駁車大哥嘆了一口氣,囑咐且祝福:「那妳慢慢走,要小心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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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本有午後雷陣雨,此時幸運地天氣晴朗。蒙天所助,我放下心,路雖不短,走下去就會到了。


一個多小時後,我來到了登山口山腳下,車道從寬闊轉為狹窄,從緩升轉為陡升,揮汗重裝的我,逐漸覺得吃不消。

正當此時,背後來了一台車,按喇叭示意我上車。

好心的駕駛大哥熟門熟路,他一看就知道我是往雪山的登山客,遂順路載我一程。原來他是雪山的工作人員,每四十天要固定來更換一次生態攝影機電池。


傍晚五點,我們抵達雪山大水池登山口。正要下班的守門人員,向駕駛大哥打了招呼,好奇問道我是誰?

「在半路上撿的。」大哥幽默答道。


傍晚六點,在天色完全暗下之前,我順利爬上了第一夜預定的住宿點:七卡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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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凌晨一點半,休息不到幾個小時的我,整裝完畢開始起爬。

夜正深,我是整座山莊第一個出發的人。


「獨攀」意味的是:所有裝備自行背負,所有路徑自行找尋,所有結果自行負責。


最沈重,卻也最輕盈。

因為需要的只有,對自己負責。


考驗的卻也是,一個人有沒有辦法對自己負責。


許多登山佼佼者之所以對獨攀卻步,當然有諸多安全因素考量。不過據說,很多人是卡在不敢「一個人夜爬」。

那恰恰是我最不懼怕的點。


其實,我不是特別厲害,也不是特別勇敢。

我只是,在山中從來不覺得自己孤單。


山巒陪伴我。

月色眷顧我。

星空輝映我。

夜原來並不黑暗。


何況夜爬,朝向的正是日出。一步一步,累積著心的期待,太陽終將升起的那刻。



獨行四小時後,我爬完著名的哭坡,登上了雪山群峰中最近的一座:雪山東峰。

剛好準時迎接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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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閒坐了半小時,正要繼續前行,山頂忽然登上了另一位獨攀者,他預定一日單攻雪山主東峰。

初次登上東峰的他,眼裡滿是興奮。我心領神會,微笑詢問:「要不要幫你拍張登頂照?」

「好啊!太感謝了!」他開心朝向鏡頭,站出最帥氣的姿勢。我調整了一下取景,讓遠方的雪山主峰和他一起入鏡。


按下快門的同時,我彷彿也幫去年的自己補拍了照。

那時初次登上雪山東峰的我,雖然內心非常雀躍,卻為重裝所苦,只想趕快抵達營地。且一心望著雪山主峰,最終匆匆經過了東峰。

我一直覺得有愧。


再次登上雪山東峰的我,終於彌補了遺憾,好整以暇坐下,完整欣賞了日出。

改變最多的或許不是體能,而是心境。



好好對待每一段路,好好享受每一座山。

路越走越遠,也越走越近。

心越來越轉回來,面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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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蘭特崑山北峰 -



此趟出發來訪雪山北峰前,為防任何萬一,我向江交代好了遺言。

不要辦任何告別式,如果大家懷念我,就買一本我的書,幫我的老家清庫存吧!(哭)


雖然被朋友笑說,人都走了還在乎什麼庫存?

嗯,其實我人還在時也不在乎。我在意的是不想佔用我媽媽太多空間。(笑)


走向高山以來,其實我早有覺悟。我不在意生命結束在任何一刻,只要我盡力了,在每一刻都盡力地活著,那麼無論最後一刻是在城市裡還是在深山中,我都了無遺憾。

每次通往高山,我彷彿都得到了,一次練習告別的機會。如果生命下一刻就結束,我準備好了嗎?


一次次完全抽離,當下依賴的生活。

一次次預習死亡。

因而能更真實地活著。



獨攀,其實就是生命的隱喻。我必須背得動,自己所有的必需品。

並且可以隨時完全打包好,通往下一站。


不斷像這樣,把一天天視為一次次遠行,我將非常清楚,什麼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什麼又是生活中可去除的。


如果我有餘裕,也可在各方面多帶一些,說不定剛好能幫助路上需要的人。

如果我有需要,就坦然接受他人的幫助,卻不代表毫無準備,只期待濟援。


如果生命中的每個人,都能自行負責。

或許這才是對彼此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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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最後笑著對江說,我想我會安全回來的。

從聖稜線直達天堂,這也太幸福了!怎麼想都不覺得上天願意賜予我這種輕鬆的劇本啊!(咦)


生命之中,應該還有一些我該做的,終究還有什麼等著我去做吧?

完成自己才能離開,這是生命的法則。


雖然我其實不清楚,生命之中,我還想做什麼?

如果我遇見了更深的自己,也許我就會更明瞭。


帶著這樣的期許,我一次次上山。

帶著那樣的了然,我一次次下山。

一次次準備好死去,所以無比輕鬆。一次次回到生活裡,因而更心甘情願,擔負生命的沉重。



在雪山東峰迎接第一日的晨曦,我在美麗的日光中,走過整建中的三六九山莊,走進黑森林水源路,這裡是通往雪山北峰的捷徑。

相較於通往雪山主峰,這一側的黑森林更為原始,有不少橫倒的巨木須跨越,也更容易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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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一人,我靜靜享受著風與光。直到從我身後,逐漸傳來登山杖叩地聲。


我輕輕回頭,看見另一位獨攀者,緩緩朝我走來。

啊,我想我知道他是誰。



「你是今日另一位登記雪北山屋的先生吧?」我揚聲向他招呼。

「對啊!」他愣了一下回應道。


「今天本來雪北山屋只有我們兩人,不過我稍早在哭坡遇見一對夫婦,他們聽我說山屋很空,決定臨時更改行程,也過來一起住。」我吐吐舌頭,為他更新資訊。

「喔!我還以為我今天會包場。」他笑了。


本來該如他預料,如果我沒有在申請截止的最後一天冒出來登記。


因為天氣不太穩定,很多山友可能臨時放棄。我本來也猜測,我有很大的機會自己包場雪北山屋。

山越遠,人越少。

因此路上的偶遇,更加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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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抬頭看一下,你背後那片楓葉,映著日光好美!」見他就要低頭走過我剛剛佇足讚賞之處,我忍不住出聲提醒。

他轉身張望,接著回答我:「那是巒大花椒吧?」


呃,尷尬了。

「呵,我真孤陋寡聞,看到紅色就以為是楓葉。」我自行解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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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用季節才判斷出來的,這時候變紅的應該只有巒大花椒。」他謙虛道。

欸,這樣說並沒有比較不厲害好嗎?

不管你是用樹形、葉貌,還是季節來判斷,反正都很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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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也是,現在才八月底,哪來的紅楓?一定是因為陽明山都在三四月冒紅槭,我才這樣不分季節。


#陽明山表示不要亂牽拖
#早知道我就效法看到高山哺乳類一律稱神獸之法則
#看到高山的樹一律稱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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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腳程快,你先走吧!我們晚點山屋見囉!」狹徑上我們相互錯身了數次,我坦然請他先行。

「我其實也走不快,就慢慢看風景。」他笑著回應,示意我繼續走。



他沿路不經意向我提點,何處會有倒木,何處又有水源。我忽然有些明白,或許他擔心我一個女孩獨行,因此放慢腳步,在不遠處照應;卻又不直接和我同行,體貼留予我寧靜?

我們一前一後,腰繞過潺潺的溪谷,路徑至此,轉成一連串毫不客氣的陡上。

我的速度開始出現疲態,他逐漸不能再偽裝步伐和我同調。


「你先走吧!」在林中的一個高叉點,我再一次笑著,點破佯裝休息的他。

大概發現我真的具備獨自辨識黑森林路跡的能力,他終於放心地放生我,大步揚長而去。


我獨自跟體能奮戰,終於攀上漫長黑森林的終點。山勢陡然開朗,展現在我眼前的,是傳說中通往雪北,最折磨人的碎石坡。






雪山北峰,不愧為難度分級最高的C+級百岳,此段又陡又滑又長的碎石坡,其難纏程度,據說媲美中央尖山。


初見那氣勢,已覺名不虛傳。

親自踏上去,更知其艱其苦。


走一步,滑兩步。太過險峻的坡度,不給予人任何休息之處,稍微直起身站立就會大幅下滑。太過鬆動的碎石塊,無法支撐腳步平衡,只能倚靠自身核心肌群的強度,違抗地心引力,不斷悍然向上。

何況背著重裝陡上,更加劇了向下之勢。何況凌晨起爬至今,已消耗了大半體力。


這真是試煉任何重裝獨攀者的漫漫修羅場。我咬牙硬撐,感覺已走了好久,卻始終只前進一點點。



凱蘭特昆山北峰,山勢如同高高在上的鷹鉤鼻,在長長的碎石坡終點俯視著我,彷彿暗喻此處是鷹之國度。搖搖晃晃的我,奮力撥石而上,好不容易爬至寬闊的碎石坡正中央,到了彎角處卻才看出,眼前的陡滑程度,人類徒手根本攀不上去。


我張望四周,嘆了一口氣。真正的路徑,原來藏在寸草不生的碎石坡另一側,堪堪分佈的矮樹叢邊緣,悄悄繫著細長的繩索,是登山前輩們好心留下的援助。

我怎麼這麼傻,直犯其鋒呢?誤判路徑,徒然榨乾體力,在碎石最豐厚處無謂地周旋。


或許這也不算白費,如果我因此獲得更多經驗,未來終將更省力。

如果我因此更了解所謂力量,該保留,又該釋放在最適切的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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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橫切回正路的我,握住繩索,終於踏實許多。

剩下的路途卻仍嚴苛,一步一步,繼續連滑帶爬,直到疲軟的我,終於登上稜線。

我近乎虛脫。



那時的我,太過耗累,並沒有意識到,我已然成為心中曾經最嚮往的,那批「無視重裝直接壓上稜線」的強者群。

我只深刻感覺到,我好弱。


那時的我,太過恍惚,並沒有意識到,我終於登上的,正是我心心念念的「聖稜線」。

曾經去到「終點」雪山主峰,也曾經去到「起點」大霸尖山,本只止步於「聖稜線」兩端點的我,又更近了一步,終於真正走進了「聖稜線」之中。


終於已在此山中的我,卻方困在雲深不知處。

我登上凱蘭特昆山北峰時,剛好正午十二點。先前在碎石坡瀰漫而來,為我消卻烈日蒸烤的雲霧,此時已完全遮蔽了視線。我僅能從方位依稀判斷,只能小心沿著堪可容足的險峻稜線,翻過眼前的這一山,終於看見那一山,怎麼又是下一山,到底還有多少山?


雪山北峰在何方?模糊知道的我,卻看不到,也一直走不到。

藏在上上下下的假山頭後,我知道必然有著最高的真山頂。

卻不知道還有多遠,不知道要儲備多少力氣。

不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力氣。


我剩下的只有全力以赴。





聖稜線之上,雲霧乍聚乍散,時陰時晴,數不清變化了多少次,隻身一人的我,始終未遇風雨。

眼前蔽惑,我心底其實非常清晰,上天已盡了最大的力量來幫我。既無炎日酷曬,也無暴雨寒逼,這樣的輕風淡嵐,對我來說已是最好的天氣。

宛如從天垂直降下的繩索,殷殷供我借力,我卻終究,得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



不是山太難,只是我太弱。

碎石坡之前,我大致維持著「上河速」(山友平均攀登速度)。碎石坡之後,我花了2.4倍「上河時間」,體能呈現雪崩式暴落。

卻畢竟沒有中斷,勉力持續,像一條頑強的綿延線。


從凌晨起爬算來,我已重裝步行了十三個半小時,爬升了超過海拔一千三百公尺,論路途,論時長,都突破了我從前單日重裝經驗的兩倍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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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蹣跚的我,終於抵達傳說中藏於深山,童話般夢幻的雪北山屋。

虛弱的我,擠出最後一絲力氣,拉開大門。


我並沒有意識到,門後等待著我的不只有早已抵達一個半小時以上,其他三位正悠閒休息的山友。

還有彷彿轟然飄下,無數的無形彩帶,無聲中群山無比鼓譟,正興奮加勳著仍無知無覺的我:


歡迎來到,強者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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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稜線二分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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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大霸在那!」雪山北峰頂,昨日我在哭坡偶遇的老前輩夫婦,俠氣地伸手,指向不遠處的大霸尖山,像提起一位熟到不能再熟的老朋友。


六十幾歲的他們,已經「完百」第二輪又七十五座,腳程宛如風火輪,我完全看不到車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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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看雪山,旁邊的天空是不是有兩條淺淺的線?那叫『維納斯線』,下方那條是地球的影子。」昨日我在黑森林水源路巧遇的沉靜先生,伸手指向另一側的雪山主峰,娓娓道來冷僻的知識。


第四次來雪山北峰的他,雖然少言寡語,卻在在洩露出,他對天文地理頗有深研。



雄偉遼闊的聖稜線上,秀麗渾融的雪山北峰頂。

強者的殿堂。


四抹衣袂翩翩的身影,正一同等待著光輝萬丈的日出。


鏡頭拉近一看,嗯?居然混進了一隻小雜魚!

咳,大家好,我是「高山小弱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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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下午好不容易抵達雪北山屋的我,一直昏睡到夜半,滿室寧靜中,我又悄悄第一個起身整裝。


當我輕手輕腳走下樓梯,樓下的老前輩夫婦也已起身,烹煮中的早餐熱氣四溢。

他們親切朝我道早,看我繫好了登山鞋,關懷地阻止道:「不用這麼早起爬啦!雪北山頂很近,妳現在去只會吹冷風!」


「喔,我喜歡看日出前半小時的曦光變化,而且還要摸黑找路,所以我早點出發,免得錯過。」我微笑回答,邊拉開山屋大門。

「這樣還是太早了啦!」關上的門縫間,我聽見他們的感嘆。



當我好不容易穿出高聳黝暗的玉山圓柏群,爬上了開闊的雪北稜線,回頭望見後方,三盞頭燈迅速朝我而來。

沒多久即越過了我,先行往山頂而去。


我在凌晨的嚴寒間數次停下,緩和地深呼吸,終於又靠近了他們。

他們正坐在離山頂最近的轉角,歇息閒聊,說現在上去太早,先在這邊避風。


聞言也稍微坐下的我,沒幾分鐘又率先站起,繼續往山頂爬。

很快又被超車了一次。


最後終於,在清晨五點,沒有晚他們太久,我準時登上雪山北峰頂。

時間算得剛剛好,提早出發果然是對的,還是高山小弱弱最了解自己的體力。(笑)


走得慢,就早點走。

最後也能剛好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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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同站在海拔三千七百公尺之上,聖稜線的「中點」。

他們只穿著輕薄的風衣,我卻層層厚裝防寒,疲憊未消中,勉力站直。


好累,這其實是我當下,最切膚的感受。

然而當日出緩慢升起那一刻,沐浴在光芒中的我,還是忍不住全身撼動,從心裡湧上了淚水。


好美,我終於站在了這裡。

為風景的遼闊而動容。



前方的遙遙天邊,巍立著大霸尖山;後方的遙遙天邊,聳立著雪山主峰;而在雪山北峰鄰側,我終於看見藏於群山間的那座神秘山峰,深削的稜線如刀刻畫,那是傳說中的穆特勒布山。

祂是我剛決定爬百岳之時,第一座默默呼喚我的山。


那時涉山極淺的我,後來才深刻認知到,祂對登山初心者來說,有多艱難。

而我此刻,居然已如此靠近著祂。


#結果後來才發現祂不是百岳囧
#山界公認的百岳最大遺珠



我終於站在了這裡,好美。

為自己的努力而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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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前輩夫婦逗留在山頂拍照徜徉,我獨自走回雪北山屋,看見沉靜先生正佇立屋外。已抵達好一陣子的他,專注地抬頭眺望。


「妳看,玉山圓柏的樹圍,要一千年才粗一公尺,這裡的玉山圓柏竟然粗達兩公尺!」他轉頭向我禮貌微笑,喟然讚嘆道。

「哇!那不就代表祂們已經數千歲了!是神木耶!」我驚呼,連忙仔細欣賞。


「除了雪北山屋,翠池旁的玉山圓柏也非常壯觀,我這趟來,主要就是為翠池的玉山圓柏而來。」他進一步分享。

「好棒喔!說到翠池,剛剛大哥大姐們邀我更改行程,一起繞去看看。」我搔搔頭。



我的今日行程,本來原訂登頂雪北後,繞訪「北稜角」和雪山主峰,走一圈 O 型下七卡山莊。但經過昨日的艱難洗禮,揣度這樣的路線恐太過漫長,我猶豫著是否縮短行程,登頂雪北後即 I 型直下黑森林水源路,循昨日的原路返回七卡山莊。

親切的老前輩夫婦,偶然聽見我正苦惱,竟力勸我不要放棄雪山主峰和北稜角,建議我和他們同路線,當晚不下七卡山莊,就近繞到翠池住宿,隔日再趕回武陵農場。


「就算翠池山屋沒位置,也可以睡我們的帳篷啊!」老大姐笑瞇了眼,熱情宣傳行家路線:「都來了雪北,怎麼可以不順路去翠池?翠池的日落黃金北稜角是一絕,必看!」

雖然知道千萬不要隨便相信強者口中的「順路」,不爭氣的我驀然心動了。


「這樣妳明天只要從翠池直下雪山登山口,一路都是下坡路,沒問題啦!」老大哥摸摸下巴,慷慨加碼順風車:「我們的車就停登山口,可以順路載妳去武陵農場大門,妳少走一大段路,也趕得上末班客運。」

雖然知道強者口中的「下坡路」,常常藏著許多足以讓小弱弱痛哭流涕的「微微爬升」,我還是認真考慮起他們的提議。



「可是我沒有事先申請,不知道翠池山屋會不會有位置?」邊欣賞著數千年玉山圓柏,我在雪北山屋外,吶吶請教沉靜先生的意見。

也要前往翠池的他,聞言竟贊助了再一重保障:「我這也有帳篷啊,可以給妳拿去用。不用擔心。」


#原來強者就算抽到山屋也都自備帳篷欸
#我只預備了急救毯跟露宿袋真的好弱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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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者們紛紛拍拍胸脯,慨然宣示:

別怕!我們罩妳!


偏遠難至的雪北山屋,明明萍水相逢,獨攀的我,竟蒙受著如同家人般的溫情照拂。

翠池是台灣海拔最高的高山湖泊,其美景聞名已久,被眾人鼓動起嚮往之心的我,終於怯怯頷首:「好,那我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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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雪北山屋收拾裝備,沉靜先生竟沒三兩下就打包完成,從門外朝我傳進一聲禮貌告別:「我先走囉!」

呃,這是什麼神鬼整裝速度!


力小的我,光是把睡袋睡墊妥善折疊,細細塞進壓縮袋內,都要花上好一番時光;然後再穿上重重登山防護裝束,又再耗掉另一段時間。

往往最早摸黑起爬的我,通常都還要更提早兩小時甦醒,才來得及把裝備整理好。

看似慢吞得不可思議,其實已是我盡力達到的俐落。


收得慢,就早點收。

也是能夠準時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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揹戴妥當的我,向好整以暇回返山屋的老前輩夫婦打過招呼,也先行離開。有別於昨日下午雲霧繚繞,今日早晨大放晴光,四面八方的風景,一覽無遺於眼前。

我這才清晰意識到,我真的走上了「聖稜線」。


這一條綿延於大霸尖山和雪山之間,起伏皆在三千公尺以上的神聖稜脈,在雪山北峰至雪山主峰間,海拔高度皆超過三千五百公尺的路段,尤被譽為聖稜線的精華。

也就是,竟就是,我此刻正親身走著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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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步步讚嘆,步步張望,卻也在心中緩慢浮現,雪亮的答案。

我恐怕要辜負老大哥大姐的熱情了。


昨日連續重裝爬升十數個小時的我,今日亦只有短暫的一小時,能以輕裝來回雪北山頂,就要繼續荷上重裝,走完接下來的所有行程。

原本冀望休息過一晚後,今日我的體力能恢復水準。卻才上上下下幾座假山頭,我幾乎就毫無疑問地確認,我已無法再負荷更多重裝爬升。眼前漫漫綿延的稜線,遠超出我的極限。


同時,才早上八點不到,從山下迅速襲來的雲霧,已瀰漫了半側聖稜線。以我現在的腳程,就算拚命爬到了北稜角與雪山主峰,迎接我的也已是一片濃厚白牆。


以及,誰能擔保我擁有昨日的好運氣?萬一遇上風雨,毫無遮蔽的陡峭聖稜線,難度跟危險度,必在瞬間更翻上數倍。


何況,要走到翠池,據說還要經過另一段難纏程度不亞於雪北的碎石坡,萬一我的體能再掉降下去,我絲毫沒有把握最後一日能不拖累老前輩夫婦的腳步,也沒有把握我能趕上回台北的客運。

最後,像這樣沒有事先申請,臨時更改行程,已違反了國家公園登山規定。萬一出事,後果自負。



我的眼前,聖稜線上美景如此清晰;我的心中,恍惚間對自己無比了然。

縱然強者們百般伸出援手,每一步,仍必須靠我自己去完成。

而我現在,終究還太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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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勉強趕路了。


昨日雲霧聖稜線上一路匆忙,明明瞥見了好多美麗的高山花朵,我竟已無餘裕停下拍攝。

昨日山屋內聽見其他三人感嘆雲霧未散,無法上山頂欣賞美麗的雪北日落。我竟在心中偷偷慶幸傍晚天氣沒放晴,因為當時我已沒力氣再走任何一步。


我已累到收納不進更多風景了。

我不想用這樣的自己,走著我一直如此期待的,聖稜線。



現在還來得及,直接從黑森林水源路下山吧!

趁我的體力,還足以應付重裝下坡。



下定決心縮短行程的那一瞬間,我的心,我的眼,豁然開朗,剎那明亮。

不可思議,連腳步都悠然輕盈起來。我開心地,專心地,享受與我邂逅的任何風景。


我再度眺向遠方,此次無緣的北稜角,不覺任何遺憾,反而更無罣礙地欣賞祂的美麗。我輕輕說道,未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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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預期,老前輩夫婦很快就在聖稜線間追上了我。我坦然告知我的決定,不去翠池了,我打算直接下山,之後練好體力再來。

他們愣了一下。


老大哥體貼附和:「是啊,山永遠都在,準備好再來。」

老大姐直率點破:「妳這樣體力不行,要再練啊!」



我笑了,羨慕請教:「妳平常在家都做什麼訓練啊?」

「我喔,就固定練跑啊!我大學就是登山社,我先生則是籃球隊,我退休以後才又再重拾興趣,繼續爬百岳。」老大姐接著好奇問我:「妳呢?妳平常都怎麼訓練?」


我一時無言以對。

長年墊底體能末段班,弱不禁風是我給人的公認印象。更在數年前曾連續生了兩場大病,最嚴重時連走路都困難。

見我語塞,老大姐恍然想起聽我說過,從小與運動絕緣,百岳山齡至今才一年三個月,當時他們和沉靜先生還面面相覷,不可思議驚嘆道,這樣竟就累積破四十座,不就等於我每個月都在爬百岳!

她轉而用理解的目光,同情問我:「像這樣每個月爬山,運動量對妳其實就夠訓練了吧?」



是的,現在這樣,已是我的極限。


我後來才知道,體能上有一種方法叫「極限訓練」。在自己每次能承受的極限重量,精準地更往上加碼。單次嚴苛訓練完後,會有一兩個星期癱軟放空,完全不想運動。

但當休復期結束,再度進行常態訓練時,體能將有顯著的躍進。


我後來才發現,原來我每一次攀爬百岳,對我的體能來說,都等同是「極限訓練」。而這樣密集的登山頻率,也等同每次結束休復期不久,就又再推進下一個極限,每個月周而復始,造就了不可思議的體能飛昇。

如果我原本的體能是谷底,我的進步弧線,幾乎也如同攀上了一座百岳。


卻也代表,每一次,我的身體都必須撐過脫胎換骨般,巨大的折騰與考驗。

我承受的,精準來說,早已超越我的極限。





從運動員角度,我總是不滿意,不斷要求自己再進步。

卻如果換從教練角度,從旁審視,我想我會深深動容。


比誰都明白,因此比誰都震撼,我將發自內心地鼓掌。

因為我真的值得,為自己感到驕傲。


體能或許還稱不上,我的精神,卻是完全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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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路 -



和綿延起伏的聖稜線精華段,甜蜜又痛苦地纏綿了數小時後,我終於走回昨日的我千辛萬苦才爬上的碎石坡頂,同一個位置,下望著壯觀的陡坡。


山界有一句老話:「怎麼上來的,就怎麼下去。」以此鼓勵新手,上得來就一定下得去。

不過山界也另有一句老話:「山友的嘴,騙人的鬼。」


怎麼上來怎麼下去,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

不是「一定下得去」,而是你都上來了,你就「一定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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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三千五百公尺的稜線上,我彎身拉穩向下懸垂的繩子頂端,旋轉身體面向山壁,小心往後踏出第一步。

接著唏哩嘩啦滑下去。


沒錯!碎石坡太滑怎麼辦?那就用滑的下去吧!

一路上來時我就覬覦很久了!快樂玩耍吧!哇哈哈!



高山盪繩索溜滑梯,這宛如孩童般的嬉戲,其實背後必須累積,曾一次次嚥下恐懼克服攀岩考驗的我,才逐步掌握的技術。

感謝畢祿山,感謝鋸山,感謝屏風山,感謝南湖五岩峰,感謝玉山東峰

是山教會了我如何爬山。


當然,還要感謝架繩的登山前輩,碎石下坡上好幾段無繩索處,玩樂的我,又被打回疲憊的原形,只能且走且煞車,步履維艱。



滑下了碎石坡,緊接著迎接我的,是黑森林水源路,一連串的樹根交錯狹窄陡下,刁鑽考驗著全身的彈性和協調度。

每向下頓挫一步,都可以感受身上的重裝背包傳來的衝擊。

連續磨耗,所剩無幾的體力和專注力。

走下了黑森林稜脊,我回到了腰繞路1.5k處溪澗,此時終於從背後再度傳來人的聲響。

是一隊用三天就走完O型聖稜線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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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隊率先趕上我,我轉身讓路,他卻忽然出聲道:

「妳有掉防水套嗎?」


啊!我雙眼驀然發亮。

今日早晨在雪北山頂看完日出,回返雪北山屋後,我就遍尋不著我的背包套,最後推測大概是忘了扣上伸縮繩,被樹叢勾落在雪北稜線上了。我耿耿於懷,倒不是因為昂貴,而是遺留在山林間的人造裝備,都將成為無法消化的垃圾。


領隊一個轉身,他的重裝大包下側,以外掛勾繩塞著的,不正是我的背包雨套嗎?

他笑著:「太好了,找到失主了。快套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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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不可思議,微乎其微的失而復得機率,彷彿從天而降的高山快遞。

宛如神助,因為,當我走出黑森林,踏上開闊的三六九草原,剛好開始飄雨了。


開始下雨了,路要變難了。

我就地坐下,撐起了傘,遮住自己全身,和所有的裝備。


獨自的傘下,小小的天地,容我微微閉上眼眸。

好累。

瀰漫傘外的,是山難以再壓抑的雨束;漫湧傘內的,是我難以再隱藏的倦憊。


昨日一整天攀爬了十三小時,累積的疲累不斷在我體內加總。

今日從凌晨起爬開始,我又一路幾無休息地步行了十數小時。



傘外的路口,大大的天地,雪山東峰矗立在不遠方,群山無語環抱著我。

該讓我多休息,還是催我快趕路,群山或正左右為難。

下午四點了,天很快就會暗下,路將變得更難。



不遠了,這些路我都曾走過,所以我知道。

卻也知道,還好遠,對現在的我而言。


必須爭取時間,我知道。

卻也知道,不該再過度強迫現在的我。


我非常了解自己,我一定會準時站起來出發。

現在只要等到,我終於覺得,可以再站起來出發了。



高山氣溫低,最好的防寒就是不斷行走,一停下很快就渾身發冷。

我緩慢穿上風雨衣,像重新穿戴上自己。

雨變小了,天地悄悄開路,走吧!


我走出了膠著停止的這一刻。

因為現在,還不是我可以休息的那一刻。




時間還在繼續流動,體力必須繼續流動。

原來我雖然始終期待,終於的死亡;卻從來沒有因此放棄,仍然去活著。


直到我終於走到終點那一刻,我都不會放棄。


我獨自緩緩,走下了黃昏的雪山東峰。

我獨自緩緩,走下了向晚的哭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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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密林內再也透不進最後一絲微弱的天光,黑夜襲來,我冷靜點亮了早已準備的頭燈,卻愕然發現看不清楚。

飄揚如絲的霧雨,恰恰將投射的燈光反彈回來,眼前能見度僅有半公尺。


始終未再加大,卻也無法止歇的雨,雖然沒有淋濕我,卻逐漸浸透了山徑,變得滑溜無比。



明明走到最後一段路了,竟變得最為艱難,且仍然再更艱難。

每一步,已經無力,卻都得抬頭,讓照不出去的頭燈盡可能照出路向,以免迷途。

每一步,已經恍神,卻還得低頭,讓自己努力辨識溼滑的石面跟樹根,以免失足。



山中,雨中,黑暗中,最後一段路,無盡延長著折磨的時間。

不斷迴繞的之字路,來來又回回,反反又覆覆,持續把空間拉得無比漫長。



理智上,我知道路還要走多遠;感受上,我不知道我還能走多遠。

我知道現在,超過我能忍受的所有極限了。


極限之外,卻還有個自己,無比冷靜,仍然走下去。

或許並非相信自己,而是太過了解自己。


因為我,從來不會放棄自己。




天地屏息,世界限縮,彷彿唯剩我一人,我模糊閃現了一瞬念頭。

啊,下山之後,我想喝碗熱騰的酸辣湯,再吃個花生捲冰淇淋。


那一瞬,迷惘中一直尋找的,終於揭示我心中。


我的「朝聖」之路,不只是上山。

卻是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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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個很深的自己,不斷哭泣,因為終於撼動。

我終於看出了,山上山下,一樣美麗。


有一個藏得很深的自己,始終知道塵世其實很美麗,卻一直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有一個逃得很遠的自己,始終不知道為何必須在城市持續付出努力,如果所謂有價值的,都不是我真正想得到的。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世界的愛。

即使世界無法真正滿足我任何想要的,卻始終盡力地給予我。

盡力地哺育我,盡力地滋養我。

讓我能獲得緩衝,讓我才得以追尋,對我來說最有意義的,一切之外。



一直努力發枝,卻搖曳不穩的我,這一刻,終於往下拓根。

我終於不只不斷望向天空,我終於真正真切踏至大地。



為何要吃喝,為何要呼吸,為何要活著。

原來我從不在乎的一切,都可以是很美麗的事。

如果我認真地感動,每一刻流動;那麼我終將能享受,每一瞬感受。


如果無論如何付出努力,都無法改變世界的色彩;那麼就回到自己靜靜發光,為世界亮起另一種可能。

宛如一道彩虹,無論乍現多久,都確實存在過。


回去活得更加璀璨。

回去活出我的名字。


回去吧。

不用再努力喜歡,所有我不喜歡的。只要坦然去接受,世界有我喜歡的,就有我不喜歡的。




七卡山莊的燈火,已微微亮起在最近的遠方。

我抵達了今日的終點,雖然這仍然不是終點。


雖然此時的我還不知道,我卻彷彿知道了。


知道明日清晨,當我又摸黑啟程,奮力走完仍溼滑未乾的雪山全路,登山口外的不遠處,我將幸運搭上另一輛萍水相逢的便車。預計出發攀登O型聖稜線的兩位熱心大哥,明明要前往桃山登山口,卻好心為我遠繞,專程載我到大門口,只為讓我能少走一段路。

知道明日下午,當我又重重轉乘,終於返回台北,江將專程開車來捷運站接我,只為讓我能少轉一班車。



知道雖然每一步,都要靠我自己,努力踏出去。

世界也一樣努力,且始終幫助著我。


我從來不是,自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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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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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 吳星瑩


瑩遊詩人|風之舞|心靈時鐘調節師

Singing Poet
Wind with Wings
Heart-Time Regulator



把天空穿在身上

那麼我就伸展成一棵樹

披上了風


曾吟遊於各創意市集,以即席靈感為客人創作專屬詩。如今持續探索各種領域的創作,引導觀者進行更深更遠的內在覺察。

持十三年純素飲食後成為食氣者。喜愛大自然,推廣恢復人與大自然的心靈連結。


出版作品

《內在森林》植物詩畫卡 (2018,合作出版)
《飄浮家屋》精靈詩畫卡 (2019,合作出版)
《蒔:心靈時曆 · 時映—詩文儀》(2020-2021,獨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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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

| 江昱德



關注教育與公益議題的紀錄片導演兼攝影師。


喜歡拍攝「光」,喜歡拍攝各種層次的光線,

更喜歡拍攝各種「人性的光輝」。


作品官網:光的故事



記錄各種令人感動的故事,期望能夠鼓勵被攝者持續閃耀,也能夠啟發自己成長

讓這些充滿光的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


婚紗攝影師出身,七年的婚紗拍攝與婚禮紀錄經驗,精擅「人像外景拍攝」,

尤其擅長拍攝素人,及在紊亂的活動現場臨機應變,

捕捉一般民眾參與活動時的各種神韻,拍出獨特的美感與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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