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障蔽

屏風山兩天兩夜

2024/05/26-28


文字|吳星瑩

攝影|江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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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過心中的崇山,
心中的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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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起 -


第三十座百岳,從我登上第一座百岳開始,也剛好一週年。

卻是一點都得來不易,原本排了雪山北峰的行程,連續兩週都遇雨取消,眼看五月就要過完了,雖然緊急更換成不須申請入山入園的屏風山,考量天氣我本來還是決定放棄。

告知江這個決定時,他說我看起來頹喪到肩膀都垂下來了。

江說下雨沒關係啊,我們還是去吧!

就這句話,點燃了我的鬥志。既然夥伴願意相陪,
何妨打破一直以來對好天氣的執念?說不定會看見嶄新的風景。



說也奇妙,四月原本預定爬屏風山 + 奇萊北壁,卻因地震封山之故,改去爬志佳陽大山。四月底前往小奇萊拍攝高山杜鵑,近眺無緣的屏風山,還想著此次一錯過,很久之後才會有緣造訪吧?

沒想到下一座造訪的百岳,陰錯陽差又變回屏風山。

或許最當初並不是拒絕我,只是還不到時候。

這次,是時候了嗎?


#屏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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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夜 -




原本其實差點無法成行的。


早早排定的休假,天天泡在雨裡,即使延後了一週,天氣仍然未見起色。

簡單歸納天氣預報:一定有雨,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什麼時候下,只有上天知道。

翻譯成山友語言:也不是不可以去啦。雖然說有的人可以,不代表你也可以。到底可不可以,只有自己知道。



猶豫到最後一刻,抱著雨訓的覺悟,我們毅然決然出發了。

為了降低風險,閃躲兩日後即將來襲的大雨,我們緊急將行程提前半天。江當天尚有工作,直到晚間八點半,我們才開車抵達登山口。


夜已深,卻尚稱晴朗。把握珍貴的雨歇時段,我們無暇休息,決定直接整裝出發,下切溪谷,希望這日午夜前能抵達屏風山屋旁紮營。


雖是摸黑重裝陡下,經過多次訓練,對我們來說並不困難。當然須小心行走,因為山徑的觸感迥異於我們習慣的乾爽,在多日連綿陰雨後,每一步都略帶濕濘。

忽然之間,我不記得我上一刻正在想什麼。

時間和空間乍然起伏,如抖動的毛巾,而我是一顆措手不及的水滴。



忽然變得無限大,從腳底到地面的空間。


忽然變得無限久,在秒和秒之間的時間。



輕飄飄在空中翻滾,是我的身體嗎?傳說中的人生跑馬燈,驀然在眼前播放。

抓不住任何東西,眼前景色成為不斷滑動的山壁,不斷往上退去,然後變成了樹枝和天空。

終於,又回歸穩定。


我後仰著地,背後柔軟的大背包,成為最佳的軟墊。

我只有愣愣的感覺,不過我還有感覺。靈魂還待在身體裡,沒有被拋出去。

肢體毫無衝撞,柔軟鋪滿落葉的山坡,成為最好的緩衝。



「沒事吧?」江的聲音從前上方傳來。

「沒事!」我連忙大喊回覆。



啊,我的聲音也還在。

我掙扎地站起身,重新回復頭上腳下的平衡感。


江遙遙指出我的頭燈,卡在我上方兩公尺的樹杈上。我遲疑地往上爬,拎回頭燈,又蹣跚向上方斜攀了數公尺,終於回到原本的山徑上。


腦袋終於歸位,我緩慢地試圖認知,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路並不窄,旁邊也並非懸崖,於是可能我大意了,走得太靠近邊坡,一個腳滑,滾下了山坡。幸好坡並不陡,很快止住了墜勢,我也幸運地毫髮無傷。


是這樣嗎?

因為江臉上沒有任何驚慌失措的神情,我想事情應該是這樣沒錯。


但為何我心裡,彷彿穿越到另外一個平行時空,又回來了呢?

我剛剛真的不曾默默死亡過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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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我好像有點瞭然,向來非常眷顧我的節氣神,這次破天荒一延再延,始終不給出好天氣,莫非本為了阻止我來走這一遭嗎?

而我考量江的安危,原本打算取消行程。他卻不忍見我失落,決意相挺相陪,我們才如願來到了這裡。


我隱約感受到,這一趟將並不好過,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劫」。

或許剛剛已經過了,或許還沒有。


而劫又是什麼呢?

是人生的結,是糾結,卻不是結束。

人生有真正平坦的道路嗎?如果我不來爬山,就會順順地度過嗎?或許也不會。



我的人生,我的決定,或許原本不該在這裡,但現在我走到了這裡,一切如我所願。

我是為了什麼願望執意來到這裡呢?


那飛離時空的一瞬,陡然放映的人生跑馬燈裡,我究竟看見了什麼呢?


其實,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因為什麼都沒有。我的跑馬燈膠卷,空空如也。

如同我所預期,我對人生沒有留戀,也沒有遺憾。



像我這樣不積極也不消極,只是活著的人,我一直以為,生命對我也無話可說。

直到前陣子我無意間聽見,對我有著知遇之恩,一直保持聯絡,我的高中國文老師,說我是她心中最熱切擁抱生命的代表。


是這樣嗎?原來從世界的角度,我看起來是這樣嗎?

還是其實,只有我一直看不清自己?


所謂活著,我只是在找不到我的答案之前,不想隨便拿別人的答案來搪塞。

我一直都不想只為了現實而活著,也不想只為了實現而活著。

我一直都不想為追求任何意義而活著。


我希望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意義。



這樣的我,生命剛剛曾經重新歸零過一次嗎?

或許我選擇了從另一個平行時空回返,只是我忘記了。


是我選擇了再度活著嗎?我選擇了重新面對嗎?

或許剛剛我曾瞥見了記載我命運的完整天書,只是我選擇了忘記。


知道命運又如何?如果真正重要的,一直都是如何度過每一刻。

我的人生,我的選擇,一直都如我所願,只是我一直記不起我的願望。




或許,這就是我的許願了?

因為我還想活著,所以我還活著。


或許,世界也同時許願了?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許天,或許地,或許山,或許谷,都盡了最大的祝福,把我又推回了生命的軌道。


說有一刻終將結束,所以不要這樣就結束?

或許我剛剛曾對生命遞出了最後的答案,我以為我什麼都寫了,也以為我什麼都不想再寫了。

於是我沒有通過。


因為生命願我的最後一刻是帶著微笑。

帶著歡樂,帶著世界滿滿的不捨和祝福。

世界給了我好多禮物,不要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帶走。



或許剛剛我曾和世界共同許願,再度獲得了一次機會。

讓我還活著,因為我還沒有把我的生命,活成對世界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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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當天來的時候,半路車程中,接近武嶺的中橫公路,我們原以為三千公尺以上滿山霧雨,卻竟是群巒金光。我第一次看見日落透亮得像日出。

我第一次看見如此充滿朝氣的日落。

明明是結束,卻像是開始。


我還活著,因為我還沒有把日落活成日出。


還沒有把我看過的雨,看過的陽光,活成彩虹。

還沒有看出所有逆阻,都是迎接,都是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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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奏一:其實真的有什麼摔下去了~



從滑摔的恍惚中慢慢平復,我跟著江的腳步繼續下切溪谷。我忽然想到,剛剛那樣的飛跌,會不會噴掉了什麼裝備?

檢查了一下隨身小包,放在外夾層的手機消失了。


我連忙喚住江,重新上爬至剛剛的路段,江幫忙以燈探照,我下去山坡尋找,黑夜朦朧中卻遍尋不著。

明明坡不陡,卻居然失落至深谷中了嗎?


因為機型老舊本就有陣亡徵兆,我雖然錯愕,倒沒有太大的痛惜。倒是江哀嘆一陣,一週前我們才剛去換了新電池。


我悠悠地說:「說不定手機是代替我,掉下山谷去了。」



~間奏二:補記意外那一瞬之真實現場~



「沒事吧?」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沒事!」我連忙大喊。


滑落山坡數公尺的我,還沒來得及回神,第一個念頭是趕忙出聲,想著江一定嚇壞了。

我奮力撿了頭燈,掙扎地爬回山徑,忙亂中瞥了站在十公尺之外的江一眼,發現他正在悠閒地撒尿。


嗯,真是宛如澆了桶冷水呢,我驚魂未定的心,忽然平靜下來了。

根本只有我一個人在熱切上演生死一瞬間吧?



「坡很緩啊,」江問,「應該沒有哪裡受傷吧?」

「沒有。」我吐了吐口中微微渣粒。「嘴唇稍微擦過山坡而已,原來這就是吃土的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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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路 -




經過不小心滑摔山坡的折騰,我們當夜決定不推進到預定的松針營地,提前在海拔更低的鐵線橋營地紮營。迅速整頓好入睡,已經午夜十二點。

不到四個半小時後,手錶微震,我睜開眼睛,該是攻山頂的時候了。


我輕手輕腳地整裝,江還在深深沉睡,我最後一刻輕聲喚醒他:「你要繼續睡嗎?那我先出發囉!」

江迷糊咕噥道:「好,我醒來再慢慢爬上去。」

視體力而定,他沒有一定要登頂,這是我們這趟的共識。



「但我手機昨天摔掉了,我沒有辦法聯絡你。你自己如果要提前撤退,就在山屋等我,或先回營地喔。」

「什麼?!」江瞬間驚醒。「啊啊!等我一起走!我立刻起來!」沒有手機,等於我手上沒有離線地圖。這驚人的事實,讓江拚了命爬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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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要獨自出發的我,當然不是打算傻傻送死。


地圖絕對是山中首要的保命要器,但地圖不只在手機裡。

地圖應該在腦中。此行出發前,我已將屏風山的地形等高線方位等種種資訊,仔細放大慢慢研讀,先行輸入記憶中。

地圖應該在心中。邊走邊記憶地形路線,哪裡是獸徑?哪裡是人路?隨時判斷是否偏離主要路徑,適時校準回正路。無論走至何處,都清楚知道自己正在山的何方。



以上這些,都非常需要做功課及累積經驗。

一次次山行,一次次逐漸精準,心的導航。


山中訊號微弱,常常浮動,手機GPX雖可幫助即時查看定位,卻時有延遲誤差。手上的離線地圖可供參考,過度倚賴卻反而可能走錯路。在心中內建入無形地圖,才能真正防迷。

屏風山在百岳中,路跡算是相對清晰。從登山口開始,定點並設有數字標記。登山口是1,一路數指標到100,即可到達山頂。



即使如此,江並不放心我獨行。

拖著尚未好好休息的疲累身體,他決心一路相陪。至少他手機還存有一份地圖,至少兩人並行可以相互認路。


這份感人的決心,或許也感動了山神,將在此次結成碩果,為他出乎意料地迎來,至今最輕鬆的一次坦途。




江的登山能力,一直是個謎。


擁有半個原民血統,以及多年扛攝影機的強健體魄,理當不應太弱,甚該輕鬆穿梭。

但長年在都市盯電腦工作,作息混亂,飲食失調,讓他似乎失去了和大自然的原有連結。登百岳一年來,他多次高山症發,多次緩慢拖遲,多次放棄登頂,被我們兩人戲取了一個封號:「不登頂只登山屋的男人」。


這樣的他,因此被自己媽媽和岳母看扁,笑嘲:「你如果爬得上去,我們也可以。」



高山之難,難以言喻,除非親歷其境。至今默默也累積了二十數座百岳的江,他的實力,他的毅力,一直被低估。


更何況,他還有隱藏能力。



驀然被祖靈喚醒的「神幻時刻」,宛如吃到超級瑪利歐的超級星星,一路如履平地,如風穿行,讓人瞠乎其後,難以望其項背。

這樣風火精彩的時刻,偶爾會忽然威武現形。但因為太少出現了,他自己也抓不準什麼時候會出現,所以其實可以直接當作沒有。



#喂到底是要捧他還是損他



屏風山,「中橫四辣」之「大辣」,先陡下海拔600公尺至溪谷,再陡上海拔1300公尺至山頂,然後原路折返,換成先陡下再陡上。怎麼看都不是輕鬆的山。

卻是這樣一座不好過的山,或許風水和江特別合拍,再次開啟了「江的超級時刻」。



天氣微陰,把握尚未降雨的時光,我們一步一步,持續向山頂推進。

一路爬升,從指標80之後,我感覺每一個指標間距明顯拉長。最後三分之一路途,彷彿多走了兩倍的路,遲遲未到達山頂。


「你有沒有覺得最後這段路,好像走了特別久?」我忍不住出聲問江。

「我正想說,其實是妳開始明顯變慢了。」江解答了我的困惑:「我剛剛每走一段,都要刻意慢下來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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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來是我累了嗎?

我的登山能力,其實也一直是個謎。

和江的型態不同,我的能力成謎,是因為一直無法被實測。總和江偕行,我習慣慢下來等候,所以很少有機會開全速行進。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半年以來,爬山明顯變吃力了。


日常持續進行的身體復位操,僵硬的骨骼筋絡,歪斜的身體關節,努力兩年來,一步步鬆開。然而,越逼近核心,進展彷彿越拖慢。

那最後糾結之處,正在進行一段頑強的僵持戰。每鬆開一點點,都要耗費較之前數倍的氣力和心力,身體持續噴出累積多年的深層疲倦。

從外面看不出來,但我因此常常在痠軟狀態下爬山,總是無法用最好的狀態來爬山。


最後一點點,看似進展微乎其微,卻每一吋都動至關鍵。

這是讓身體能從心所欲的必經之路。



不只山有高峰和低谷,體能狀態也有。

對我而言,這陣子非常不好過。現在不是快意衝刺的時刻,不是享受輕鬆的時刻。現在是累積鍛鍊的時刻,是耐心等待的時刻。


即將大盛大放之前,或許最是百般低迴。


「我自己估了一下,如果不等妳,我猜我可以早半小時抵達山頂。」江輕快地說。


「但沒關係,一直都是妳在等我,我終於有辦法享受一下,等妳的樂趣。」他咧嘴微笑。




我也微笑了。

看到他終於能夠輕鬆爬山,開心爬山。某方面來說,比我自己爬得輕鬆,我還開心。


因為我知道,同樣都是爬得不輕鬆,需要擔心江,卻不用擔心我自己。

因為不是最好的狀態,我仍然能夠爬山,我仍然能將山穩穩爬完。


控速力,以及續航力,比起爆發力,是最容易被低估的登山實力。

了解自己的登山能力,其實是最重要的登山能力。


爬山哪有天天順風順水?不順的情況下,仍能順利維持到最後。

這是我的實力,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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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達了屏風山頂。

無展望的山頭,隆起的基石,我笑鬧地央著江,幫我拍了「離登頂最後一步的掙扎照」。


我的第三十座百岳,剛好也是登百岳一週年紀念。這樣一個小小的紀念里程碑,各種客觀條件下,都得來不易。

而只有我知道,最困難的一段,是走過心中的路。


看見自己的路,確認自己的路,堅持自己的路。

放棄自己的路,回返自己的路。


每一段都必須如實走過。



從不知道路在哪,只能找路;直到知道路在哪,只要找路。

那麼即使看起來無路之處,或許那正是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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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奏三:說大話前請算進裝備重量~



「我自己爬的話,我猜應該可以早現在半小時到達屏風山頂。」江自信地說,享受著難得的體能領先。

看一看他輕巧的攻頂包,我在心中秤了一秤,為了幫他分攤必要裝備,我背了一顆其實不輕的中型包。

「對一個幫忙揹你的裝備的人,說這種話公平嗎?」我微笑提醒。


隔天打包撤營時,我央求江加重揹入,來時由我揹負的雙人帳篷。

然後最後一段陡上路,換我輕輕鬆鬆抵達登山口,剛好早他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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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溪 -



我們在中午以前登上了屏風山頂,不遑休息,直接折返下切。

幾乎是一離開山頂,天空淅瀝淅瀝,然後嘩啦嘩啦。


一如預期,下雨了。


出發前的天氣預報,這數日本就為微陰陣雨。因此應該說,到現在才下雨,我們已經非常幸運。

穿上雨衣雨褲,我們繼續趕路。


爬百岳一年來,或者是太會挑選天氣,或者是天氣特別眷顧,我們幾乎沒有雨中行走的經驗。

這樣的幸運,其實也是種危險。


資深山友都明白,高山天氣變化莫測,台灣又為多雨之島。下雨,比起出太陽,其實更可說是百岳日常。

跟山雨始終擦身而過的我們,至今累積起的登山能力宛如沙灘堆塔,看似堅固層疊,卻未曾歷經沖刷。

適度的考驗,才能為成長推波助瀾。



這趟之所以成行,可以說,我們特意抱著「雨訓」的預期而來。

登高山無不期待出大景,屏風山卻恰恰不是一座以展望聞名的山。步道幾乎全程在林中,山頂亦無視野,沿途只有少數一兩處,眺望得見鄰山。

既然無論晴雨,景致差異不大,沿途又都有林木遮擋雨勢。轉念一想,豈不是一座最適合讓我們初體驗雨的山?


屏風山,是一座適合修煉,專注觀內心風景的山。

細細體會走在路上的每一步,就是風景。





百岳「雨訓」的基本原則:

小雨無妨,中雨續行,大雨閃避。

如果暴雨,那根本連去都不應該去。



我們帶上了各種雨備,戰戰兢兢,卻坦坦蕩蕩地來了。


雨也毫不客氣地下了。

嗯,這其實是從我的角度說的,淋雨體感使然,登山者很容易主觀誇大雨勢。如果從天空的角度看來,祂其實超客氣了。


一場小型至中型的序幕雨,夠我們兩隻菜雞體驗了。順利的話,我們將在正式的大雨鋒面來襲之前,快閃登出屏風山。



溼滑,其實是我一直以來最怕,也盡可能閃避的路況。

真正遇雨時,實況卻出乎我意料。


小雨濕潤了草木,黏著了土壤,讓山徑變得更加固實。

而沿途鋪滿的落葉,也是天然的止滑墊。


下雨的山,萬物暫歇,格外靜好,彷彿成為另一個世界。

習慣了晴日的乾爽,雨中迥異的觸踏感,沽溜沽溜,讓我拾回了童心。

彷彿折一片姑婆芋,成為我的傘,就可以乘風飄飛。



前方的江借路之勢,左踩右踏,發揮高超的動態平衡,咻咻咻飆下山,雨中始終領先我一段。

哇!好厲害,好勇敢。

我好羨慕。


但我其實知道,落後的我,平衡感客觀來說遠優於他。


真正阻卻我行雲流水的,是對滑倒的恐懼。

我害怕受傷,害怕長久努力才逐漸復位,從僵硬歪斜好不容易變得柔軟靈活的肢體,如果毀於一旦,又要重頭來過。


宛如在泥濘中掙扎了多年,好不容易站起身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再跌回去。


為此每一步下坡,只要有一點不穩的可能,我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去預備平衡。

為了能以最穩的姿勢著地,我盡量壓低重心,甚至乾脆坐著滑下去。

笨拙也沒關係,緩慢也沒關係,我苦苦把持著這份擔心,換取不會跌倒的安心。


我從來不敢相信,只靠小小的踩點,久經鍛鍊的身體,自然展開回正的核心平衡感,其實已足以穩住我。

只要我不敢相信,無論擁有多靈活的肢體也力不從心。無形的預設,牢牢綑綁住了我。



晴朗時的下坡,我曾努力了好久。逐步累積找踩點的經驗和直覺,終於得以輕鬆穿梭,從外在幾乎看不出我的弱點。

一下雨,面對溼滑陡下,我又重新被打回了原形。

那個努力練習包裝脆弱,一直偽裝堅強的孩子。



但是,沒有關係,小心總是對的。

我已經做得很好了不是嗎?雖然其實可以更快,但這樣也不慢了。我邊走邊自我安慰,肯定自己。



雨越下越大,山徑逐漸積水,腳掌每下踏一步,開始伴隨小瀑。

這情境我本連想都不敢想像,卻其實,沒有腦海中難走。

一步一步,比預期中慢,卻也比感受中快。


我們回到了溪谷,然後回到了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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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棲息的帳篷外,雨絲毫不停,天亮前終於漸歇。

這趟旅程,只剩隔日最後一小段,從溪谷上切回登山口,就正式完成。


我的心徹夜卻如懸著的水桶,帳篷上每一聲雨,都落進我的心中。




讓我如此憂慮的來源,是我們紮營不遠處下方,奔騰的大溪。

鐵線橋營地,說穿了只是一片離溪略高的狹小谷地,溪聲如同在我們頭頂上轟隆。晨起的江,笑稱這是最佳的天然白噪音,向來淺眠的他,難得一夜好睡。

我苦笑。


這條溪,在我這趟來之前,早已久聞大名。

塔次基里溪,立霧溪的源頭,發源於我最愛的奇萊北峰,和合歡東峰之間的北坡,將一路浩浩蕩蕩,往下切割出落差達一千多公尺,著名的太魯閣峽谷。


登高山最常遇到的困難,是水源乾涸用竭。因此在出發前,登山者習慣先發問確認,目的地的水況。唯有屏風山,若有新手山友傻傻發問,老前輩們往往要莞爾戲謔道:


「屏風山是要問什麼啦?連你家缺水,就算全台灣都缺水了,塔次基里溪也一定不可能缺水!」





正是這樣一條塔次基里溪,多雨台灣的源頭,島嶼的命脈由此源遠流長。

久聞不如一見,我沒想到,明明才流至海拔兩千公尺的屏風山谷,仍在高山上游中的溪,水勢已如此驚人。


登屏風山頂前,我們已徒步渡過兩次溪段。登頂後原路下切,在屏風山屋附近回渡溪第一次,然後留在營地過夜休息。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次渡溪,就可上返登山口了。


卻正是這僅剩的一次,被我默默視為,此行最後也最難的關卡。



去程的溪況已比我預期奔騰,回程時因為遇雨,第一次回渡溪時同樣的踏腳處,溪水已漲高了五公分以上。

何況又再多下了一夜的雨?最後的溪況如何,我不敢想像,又無法不去想像。


整座山中如今只剩我們一座帳篷,清晨甫收帳,雨又開始下了。我們把握時間,立即重裝出發。

一道道雨柱,在我腦海中不斷疊加起,可能暴漲的溪水,過不去的溪水。


如果過不去怎麼辦?深山暴雨即將來襲,只剩我們兩人,還沒出去。



雨持續落下,憂慮中舉步維艱的我,一路跟隨著渾然未覺的江。猛一抬頭,溪就在前方了。

江並沒有過溪,他繼續往前走。


「為什麼不過溪?」我在後方大喊。

「這裡不好過,我去前方找看看!」江大喊回來。



結果揭曉,真的跟我想像的一樣,溪過不去了。

怎麼辦?!


我一咬牙,雨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大,沒時間等了,我一定要找到可以過溪的地方!

我一定找得到!


睜大雙眼,宛如展開雙翼,從空中鳥瞰世界的鷹。

我相信我看得見,那溪中最淺最穩的踩點。

眼前一亮,就是那裡!


沒有繼續跟著江,我從眼前開始過溪。等我確定這裡可以通過,再呼喚他。

一步一步,我走入溪中央。


奔騰的大溪,轟隆的大溪,大溪之中如此渺小的我。

難以言喻的恐懼,從我心中倏然奔騰而出,我全身無法控制地開始發抖。


我怕水,這是我最少說出,也是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我並沒有特別少。曾經怕黑,曾經怕高,曾經怕毛蟲,曾經有密集恐懼症,這些我都一一克服了。

我一直努力向內,回溯各種恐懼的源頭。凡事必有起因,只要看清因何投影,就將自然消散。


唯有怕水,我始終找不到來源。

彷彿過去世曾經滅頂淹死,那根深蒂固的恐懼,源於認知之外,無法解釋的恐懼。


我恐懼的是恐懼本身嗎?


我害怕一切失去控制嗎?那將沖毀一切、歸零一切,即使我明明盡了所有努力,也無法抵抗的力量?

那冥冥間無人能預、也無人能禦的力量?


雨之中,溪之中,我立足的石塊不斷滑動,宛如我不斷顫抖的心。



「不要怕!!!」

驀然大喊,出自我的口中。


「可以的!妳可以的!」

身體中彷彿有一個我,開始大聲鼓勵自己。


顛簸中穩穩行進,軟弱間無比堅強,發抖的每一步都努力平衡,我持續過溪。

「我過得去!我不會滑倒!」我不斷大喊。


相信我的身體,相信我的心。我已經擁有足夠的力量渡過自己,只有我還不相信。




我過了溪。




江已在溪的這一頭等我,他在更前方找到了踩點。看我跟上,他沒有多加停留,繼續往登山口上爬。


「你有聽到我在大喊嗎?」我問江。

我現在才意識過來,剛剛我喊得那麼大聲,會不會嚇到也正在過溪的他?


「沒有耶,妳有喊什麼嗎?我沒聽見。」江搖頭,繼續上爬。

剛剛震耳欲聾的水聲,障蔽了一切吶喊的水聲,一進入林中,很快便消退了。一轉眼,溪谷離我們腳下已有一段高度,即將越來越遠。


我這才發現,我流淌了滿臉淚水。

在我心中長久積累的雨水,從我心中驀然奔騰的溪水,最幽深的恐懼,剛剛潰決了堤。


然後終於得已自由。


即使恐懼,我仍通過了恐懼。



啊!我忽然轉過頭。溪水已遠逝在樹林之後,幾乎要看不見了。

抱歉我都忙著看自己,好像都還沒有好好看祢。


塔次基里溪,再見。

然後,謝謝。




「妳剛剛為什麼偏偏要走那裡?前面很好過溪啊!」江回頭問我。


嗯,我不知道。或許那是只有我才看得見的考驗吧。

我想面對它。

移除一直以來自己設下的,為了保護自己,卻也阻礙了自己的屏障。


穩穩地屏蔽了風,卻也遏止了流動。

我想通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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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漸小了,一切逐漸清晰,彷彿另一個平行世界。


看著若無其事的江,我開始覺得好笑。仔細想想,明明穿著短筒雨鞋,過溪的每個踩點,吃水也沒有超過雨鞋高度,即使不小心滑腳下去,也只是淺淺弄濕衣襪,回到登山口,車上就有乾淨的更換衣物了。

而且水勢其實才漲高不過十公分,整體水位可能根本沒超過膝蓋。我們第一夜來時遇到其他山友正要離開,他們也說,溪水不高,要等之後颱風來才會徹底補水。


原來只有我剛剛落入,心中的世界。


呵,原來我遇見的,已是溫柔放緩的塔次基里溪。


原來溪,原來雨,原來世界,其實一直溫柔陪伴我度過。

度過心中的崇山,心中的幽谷。




不知不覺,我們就出了登山口。


車行離開,乍然天空清朗,煙消雲散,奇萊北峰和屏風山,並肩聳立於雲端,目送著我。

彷彿恭賀著我,通過了自己的障蔽。


這趟來時,這趟回時,彷彿前後呼應,中橫公路上都放晴出了大景。

只有身在屏風山中時,宛如一場雨夢。


或許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難處,無論別人看起來多麽容易。
 

沒關係,最美的,其實是那過程。




#登百岳一週年紀念
#第10座百岳奇萊主峰
#第20座百岳奇萊南峰
#第30座百岳奇萊北峰旁之屏風山
#每次來奇萊都會接受溫柔特訓
#屏風山表示齁我就知道妳一直只把我看成奇萊北峰的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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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


「欸欸欸,經過這一趟,我們升級了耶!」我興奮地向江宣告。

「怎麼說?」江狐疑。


「我們從『初階山友』,正式晉級成『中階山友』。」我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沾沾自喜。

「這樣嗎?標準是什麼啊?」江想進一步了解,登山界有什麼客觀認證嗎?


「就是那種,下雨也不動聲色,唰一下穿上雨衣雨褲,一種『何妨吟嘯且徐行』的自若感啊!我嚮往很久了耶!」



#根本只是我自己的標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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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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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 吳星瑩


瑩遊詩人|風之舞|心靈時鐘調節師

Singing Poet
Wind with Wings
Heart-Time Regulator



把天空穿在身上

那麼我就伸展成一棵樹

披上了風


曾吟遊於各創意市集,以即席靈感為客人創作專屬詩。如今持續探索各種領域的創作,引導觀者進行更深更遠的內在覺察。

持十三年純素飲食後成為食氣者。喜愛大自然,推廣恢復人與大自然的心靈連結。


出版作品

《內在森林》植物詩畫卡 (2018,合作出版)
《飄浮家屋》精靈詩畫卡 (2019,合作出版)
《蒔:心靈時曆 · 時映—詩文儀》(2020-2021,獨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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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

| 江昱德



關注教育與公益議題的紀錄片導演兼攝影師。


喜歡拍攝「光」,喜歡拍攝各種層次的光線,

更喜歡拍攝各種「人性的光輝」。


作品官網:光的故事



記錄各種令人感動的故事,期望能夠鼓勵被攝者持續閃耀,也能夠啟發自己成長

讓這些充滿光的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


婚紗攝影師出身,七年的婚紗拍攝與婚禮紀錄經驗,精擅「人像外景拍攝」,

尤其擅長拍攝素人,及在紊亂的活動現場臨機應變,

捕捉一般民眾參與活動時的各種神韻,拍出獨特的美感與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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