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巒日月

西巒大山兩天一夜

2024/02/24-25


文字|吳星瑩

攝影|江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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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已沒有月光,
我已學會了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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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起 -


西巒大山,素被山友戲稱為「膝軟大山」,又稱「一日單攻聖品」,一天陡上陡下往返山頂的強力行程,常讓山友走到腿軟。因為我暫時沒有想跟膝蓋過不去,我們並沒走經典的人倫林道單攻路線,而是選擇從大山的另一側,近幾年來從雙龍部落開發的樂活路線,從雙龍林道緩慢繞上山頂,拉長為揹帳過夜行程。

雙龍林道上西巒大山,最樂活的安排為三天兩夜。礙於時間有限,這次我們只排了兩天,而且沒有找接駁車,在登山口前來回又多各踢了五公里的林道,每天都連續重裝跋涉十小時以上,根本是超精實版縱走訓練。

彷彿還嫌這樣對體力不夠挑戰,不僅前一天先順路飆到日月潭進行兩場主題拍攝,我們也在登山行程內排入正式外拍,把人像創作拍攝首次拉上了百岳,來呈現深藏在西巒大山內,荒廢了數十年的「巒安堂」人文遺跡。


#西巒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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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巒月光 -



「對山那一片燈海,就是雙龍部落了吧?」

甫升起的月光,灑映群山一片靜謐。半途中我搖下車窗,忍不住讚嘆。

 

我們正往深山裡開,一路磕碰,駛過極為考驗駕駛技術的雙龍林道,終於抵達管制站柵欄前。我和江預計在此車宿一夜,隔日清晨由此起爬西巒大山。


西巒大山,日月潭「護潭神山」之一。我們順路在登山前,先往日月潭進行兩場創作拍攝。終於在江的廂型車中拿出睡袋鋪好時,我們都已頗為疲憊。

工作中擠出夾縫來登山,又從登山中擠出夾縫來工作,開始成為我們的日常。很辛苦,也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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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西巒大山,一般都會在雙龍部落住宿並聘請接駁車,隔日直達登山口,可以少踢五公里的林道,像我們這樣自駕而來極為少數。管制站柵欄前勉可停一兩台車的土坡上,今天只有我和江在此過夜。


 

靜極了。最近的其他人家,也遠在至少一個山頭之外。 

明日適逢元宵,萬里無雲中,圓月升起山頭,再度灑落山徑上的我們,一片光亮。

 

上車準備入睡的我,驚喜發現月光也跟進了車窗。

 

「啊啊!我要朝這頭睡,這樣可以曬月亮!」我滿心歡喜。

「月色好美!拍得下來嗎?」我詢問著傾靠過來,在車中一同賞月的江。

「拍不下來。」江果斷回答。這次他帶來的器材,並不足以拍攝月景。

 

於是我專心地,把月光全裝進雙眼裡。

月光中,不知何時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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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歷經一整天的重裝跋涉,我們終於到達海拔2600M的巒安堂遺跡。最後一抹夕光下,我們兩人在此進行了此行的第三場拍攝,也首次將人像創作拍攝拉上了百岳。由潭至山,幅員遼闊的拍攝距離,我們都累癱了。但成功克服萬難的興奮,支撐著我們,繼續在這次的密集行程中,推進自己的極限。

 

拍攝結束,天已幾乎全暗。江去附近的溪溝取水,獨我一人在荒廢的牡丹園旁,獨力搭建今晚要過夜的雙人帳篷。

以往兩人合力極快,自己一人奮戰的我,第一回合宣告失敗。我蹉跎盡了最後一抹天光,環視全黑的周遭,勢必該拿出頭燈了。

 

不知為何,我卻沒有這麼做。

太黑,也太靜,只剩我一人。

太難得了,我反而不想點燈。


觸覺變得如此敏銳,適應了這樣的幽黑之後,居然彷彿可見微光。我摸索著,倚靠直覺,順利搭起了帳篷。

究竟是哪來的微光呢?我困惑著。

 

啊!是月亮吧!雖然我還沒看見。

 

地平線之上,山稜線之下,即將升起的月光折映而來,溫柔助我。



遠遠一盞強光晃動,江戴頭燈歸來了,睡不到幾個小時就要起身,我們安頓好迅速就寢。他熄去帳內的燈,躺下的我驚呼:「好亮!」

 

元宵圓月,升上了群山之上。

月光穿過帳外的杉林,透過帳幕的投影,在我眼中晃漾成,立體的光墨枝條畫。

 

朦朦朧朧,我想我被美醒了好幾次,就這樣睡去太捨不得了。

 

我在眼中享受,或許也在夢中感覺,月亮在晴朗的天穹上,也在透光的帳頂上,完美踱了半圓。

月光映照了我們一整夜。

 

呵!原來我們睡的穹帳,這一夜,成為了山群持握慶節的燈籠。

 

我學會讓月亮成為我的時鐘,逐步辨察最細緻的光影移動。不用查看手錶,月開始下落之時,剛好是我們準備起身,上山頂迎接日出之刻。

讓自己夠沈靜,就能看見那澄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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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整天的重裝跋涉,當我們登頂看完日出,回返撤帳一路下山,走出登山口時,再度又傍晚了。

我們是最後一隊下山的人,山中再度沒有人了。

 

還有五公里的林道要步行。眷顧了我們兩日的大好晴天,逐漸轉變。起霧的山,溫柔催促著人別再久留。 
 

最後一公里,山完全沈入了黑暗,我知道今夜不會再有月光。

 

江點亮了頭燈,我說,我不點燈了。

彷彿看得見,彷彿不用看,我享受地漫步在黑暗裡。 


「好厲害!妳這樣看得到路啊?」江吃驚地問。

「不是,」我轉頭微笑:「我是借你的微光。」

 

月借日之光,我借月之光。縱然此時已沒有月光,我已學會了借光。

學會坦然接受那麼多美好的存在,幫助我,映照我。

 

當只有一點點微光,剛好把向來隱在最深處的,都看清楚。

看清楚我心中所有闇影,撤下對未知的恐懼後,其實很美麗。

 

我不再害怕行經黑暗。

因為這世界其實沒有真正的黑暗。所有影子,都只是較暗淡的光,等著被看清。

 

我不再害怕看不見光。

因為心中,始終有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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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巒日影 -



客觀來看,我是一個非常不適合登百岳的人。

 

天生嬌弱的體質,即使努力透過規律運動而改善,仍不時在爬山過程中困擾著我。一熱就頭昏中暑,一曬就皮膚敏感,一吹風就頭痛,還怕蟲咬怕草刺。即使積極尋覓來各式機能衣物,終究還是耐不住各種極端天氣。每次登百岳必要千挑萬選不冷不熱不雨不曝的日子,讓我常常感嘆自己根本是「公主出遊」。

「人定勝天」跟我擦不上任何邊,反過來,若不是「靠天庇護」,我根本上不了百岳。

 

 

而主觀來說,上百岳之後我才發現,一個稀有的特質,讓我其實極適合高山。
 

像植物一樣,自然吸收大自然的能量。純淨的光和氣就是我的食糧,為我注入源源不絕的體力。宛如邊走邊充電,我在高山上往往神采奕奕。 

或許,上來之後,我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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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穿這樣爬上來嗎?」海拔2600M,巒安堂旁一位陌生山友大姐,驚訝地看著我的長舞裙。
 

「沒有啦!」甫結束拍攝的我,連忙擺手解釋。心中默默想著,能夠穿這樣爬上來,我就是神。


百岳拍攝的高難度,少有人像拍攝上來取景。我和江的「兩人團隊」,各自分兼多職,才克服了萬難。他是攝影師、燈光師、追焦師,也要充當揹扛器材的助理。我是模特兒、造型師、化妝師,還要擔任揹帳篷的勇力。

尤有甚者,不僅吃素,且是嚴格Vegan主義者的我們,一開始就放棄向協作訂餐,也無法使用羽絨睡袋。食宿裝備不但也要自揹,還比一般人笨重,我們在寒冷的高山上,戲嘲自己根本是「用愛發熱」。

 

因此,當我們仍然站上了百岳,才如此地感動。

我們找到了自己的路,嚮往高山的我們,終究還是找到了路上來。






「欸欸,妳的舞裙給他穿看看好不好?」大姐從人群中拉來一個粗獷的大哥,起鬨說大哥「超會穿裙子」。
 

「真的嗎?」,本來想直接回營地,我聞言轉身,一同笑著脅逼大哥:「我換下來,你真的要穿喔?」
 

一臉正經嚴肅的大哥,忽然有點害羞:「妳不知道,我上次去韓國,穿裙子跟大家鬧。結果大家都說,我不當女人實在太可惜了。」



巒安堂周遭,適逢週末,其他山友或在建築遺址中,或在林道旁紮營。人群雖眾,腹地廣大竟不顯擁擠。晚餐時刻,大家紛紛嘻鬧著,竟也各自歡笑,不覺互擾。
 

彷彿大家在此,都能找到自在的位置。
 

西巒大山,原來是一座如此寬和,如此兼容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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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凌晨,我和江前往登頂。闇黑的山徑沿路,竟不聞任何其他人聲。我們正困惑著其他追日出的人都去哪了?忽然從我們背後冒出一位山友大哥,迅速超越我們,一路往山頂疾登。

「啊!我們跟著大哥,這樣就不用找路了!」我向江提議,開始加快腳程。 

 

一段路之後,我發現身後的江離我漸遠;而前方,隱隱可見山友大哥的頭燈光線,再不追就要消失了。

該加速?還是減速?我一時陷入了兩難。



「妳先走吧!我自己可以。」呼吸加促的江,決定以自己的步調前進。
 

「沒關係,我等你好了,一起走。」我放棄追上大哥,繼續自行用頭燈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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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地平線露出曦光了!」

原本下定決心的我,瞬間動搖。我的步伐不自覺暴衝,意識過來又徘徊等待。

  

「啊!太陽就快出來了!」

衡量離山頂已近,路徑漸明,以江的能力不致迷途。我改變主意,開始全力衝刺。

 

 

高一點,再爬高一點!我在蜿蜒的山徑上,努力尋找林蔭的空隙。哪裡可以清晰地看見太陽?

在幾乎到達山頂的前一刻我回望,勉強在樹枝的間隙,看見橘紅得不可思議的太陽,冉冉升起。
 

好奇妙,宛如日落的日出。





我爬上了山頂,先前那位山友大哥已坐在三角點旁,向我頷首示意。

 

「其他人呢?」我原以為會看見大隊的人群。

「都在後面。大家沒那麼早啦!」熟門熟路的大哥笑說。

 


「山頂這裡看不到日出,妳要不要下退一點,找一個空隙?」曾任登山嚮導的大哥,關照地提醒我。

「沒關係,我剛剛已經看到了。」我回頭,太陽正繼續在枝隙間升起。「這裡其實也看得到啊。」



不久,江也爬上了山頂。他說他在下方停留了一會,剛好找一個角度拍到了日出。

再一會,陸續有其他山友上來,林隙之間,開心欣賞著漸高的太陽。


 



「啊!妳是昨天穿舞裙的那位妹妹!」我和江動身返回營地,下到一半,昨日在巒安堂和我們交談過的山友大姐,和其他隊友一起爬了上來。她笑喊,敏銳地認出了完全不同裝束的我。

「日出?有啊!我們剛剛在下面一個小空地,剛好可以欣賞。」她爽朗回覆我的詢問。

 

真是太好了!我鬆了一口氣,由衷感到滿足。
 

雖然西巒大山上,竟沒有哪一個位置,可以完整地看到日出。 

然而大家都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角度,見到了日出。
 

原來走快走慢,或高或低,其實都可以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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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巒大山擁有漫長平緩的林道遺跡,沿路皆有遮蔭,一整路行走在林蔭中,直到登上了祂的山頂,一路掩映,我終究仍不曾好好看清楚西巒大山。

然而一整路,都瀰漫著檜杉香氣。 

這是一座更適合用「聞」去感受的山。每處轉角,綿綿細細,都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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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此山中,看不清的西巒大山,彷彿溫柔隱喻著,始終看不清自己的我。

而也是在西巒大山上,我終於不再徬徨張望,不再反覆追尋,自己的影子。

嶄新地,確切地,我第一次賦予了自己「模特」的身份。

 
 

當我活成自己的風格,我不再擔憂自己不夠格。

心滿意足地,以獨特的樣子,協和地融入每個地方,完美地展演每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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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瞭了自己的美麗,因此不再害怕自己不美麗。

我才不再害怕,流露自己的不完美,並最終發現,那些都成為了最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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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和他人互動。

自在和自己相處。

 

我終於成為自己的主角,也成為一切的配角。

站在任何地方,都是我的位置。 

 

原來我不一定要成為太陽,才能帶來光。

當我成為稱職的影子,襯托身處的每個所在,亮起來。



#屬於我的「始得西山宴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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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友和模特裝束切換自如的我
山友和模特裝束切換自如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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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


西巒大山頂,首先登頂的大哥有點赧赧地,打斷我凝望日出的視線:

「可以幫我拍個登頂照嗎?」


我連忙應好。但總覺得這對話好似曾相識啊⋯⋯


啊!去年十月登南橫三星的塔關山,第二名到達的我,也曾幫最先到達的山友拍照。

當時那位年輕山友立於山頂蕭瑟等待的身影,直到我幫他拍照才開懷歡呼,讓我印象深刻。


#論第一名獨攀者的寂寞
#江說我可以封自己為「第一名攝影師」
#專門幫第一名拍照的第二名
#我這算百岳上的日行一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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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前,累癱在牡丹園曬太陽的攝影師江。
下山前,累癱在牡丹園曬太陽的攝影師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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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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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 吳星瑩


瑩遊詩人|風之舞|心靈時鐘調節師

Singing Poet
Wind with Wings
Heart-Time Regulator



把天空穿在身上

那麼我就伸展成一棵樹

披上了風


曾吟遊於各創意市集,以即席靈感為客人創作專屬詩。如今持續探索各種領域的創作,引導觀者進行更深更遠的內在覺察。

持十三年純素飲食後成為食氣者。喜愛大自然,推廣恢復人與大自然的心靈連結。


出版作品

《內在森林》植物詩畫卡 (2018,合作出版)
《飄浮家屋》精靈詩畫卡 (2019,合作出版)
《蒔:心靈時曆 · 時映—詩文儀》(2020-2021,獨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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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

| 江昱德



關注教育與公益議題的紀錄片導演兼攝影師。


喜歡拍攝「光」,喜歡拍攝各種層次的光線,

更喜歡拍攝各種「人性的光輝」。


作品官網:光的故事



記錄各種令人感動的故事,期望能夠鼓勵被攝者持續閃耀,也能夠啟發自己成長

讓這些充滿光的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


婚紗攝影師出身,七年的婚紗拍攝與婚禮紀錄經驗,精擅「人像外景拍攝」,

尤其擅長拍攝素人,及在紊亂的活動現場臨機應變,

捕捉一般民眾參與活動時的各種神韻,拍出獨特的美感與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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