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在佳陽

志佳陽大山一日單攻

2024/04/22


文字、攝影|吳星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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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赴了和太陽的約定。
我赴了和自己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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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起 -


志佳陽大山,早年為攀登雪山主峰的必經之路,如今是許多山友挑戰腳力的夢幻山巒,一日單攻實為不小的考驗。

無獨有偶,我正是在另一座同被譽為「一日單攻聖品」的西巒大山頂,遇見一位嚮導大哥向我推薦:


「妳喜歡看日出啊?那一定要去志佳陽,日出超美!」



#志佳陽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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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之前 -



「你們就要這樣在月亮下,一路爬到山頂去嗎?」

臨近午夜,雖處深山之中,海拔1700M的環山部落,櫛比鱗次的街道上,依然有不少泰雅居民正歡騰著夜。他們看見我們一身登山裝束,愣了一下,指著當晚極美的圓月,吶吶地發問。


啊!多麽有詩意的一句話!



他們並不是因為爬山而驚訝。環山部落身為攀登志佳陽大山的著名入口,居民對於登山客早已習以為常,但是,這麼晚?或者該說,這麼早?我們選在晚間十一點多起爬,這奇妙的出發時間,委實讓他們有點發怔。


「對啊!我們打算一路爬到山頂去看日出。」我笑著回應他們的關心。

告別居民的訝然,我吐吐舌頭,默默在心中向其他山友致歉,抱歉讓大家以為登山者都是一群不用睡覺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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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佳陽山徑上秀麗的福州杉,點綴著粉紅的高山花卉。摸黑上爬一路朦朧,下返時才看清一切美景。
志佳陽山徑上秀麗的福州杉,點綴著粉紅的高山花卉。摸黑上爬一路朦朧,下返時才看清一切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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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佳陽,名字聽起來日出就超美。


志佳陽大山,標高3345M,從司界蘭溪谷開始一路陡升,4.9公里山徑上升海拔1700M,登頂後再循原路陡下回登山口,一日單攻實為不小的考驗,也因此被戲稱為「治腳癢」大山。

包你爬到腳軟。



多雨的四月,我們一路等到了春季的最末尾。本來排定了兩天一夜的重裝行程,預定第一天爬上靠近山頂的瓢簞山屋,第二天再好整以暇登頂看日出。天氣預報卻並不寬容,只給出一日好天氣,第二日開始,劇烈雨勢鋒面就要大舉來襲,而且將一路下到月底。


登山界素有諺語:「人品大爆發。」做人做得好,看景看到飽。高山天氣向來變化萬千,若有幸登頂出大景,平時大概不知做了多少善事,積了多少功德。


看這個天氣發展態勢,再想想今年過馬路時我連一位老婆婆都還沒幫忙扶過。


一向不賭天氣跟福報的我,幾經考量,決定將兩日行程濃縮為一日輕裝單攻,徹底把握第一天的晴朗天氣,一日上下往返,在雨勢正式來襲前就速速回家去。

只是,最想看的日出怎麼辦?從山谷到山頂,健腳山友多半也要爬上六小時,我一人獨攀或許還有機會,考量到江的腳程,第一天想在山頂看日出,看來是無望了。



除非,我靈光一閃,燃起最後一絲希望。

如果我們很早很早,早到前一晚就起爬。

爬很慢,卻願爬很久,太陽會等我們嗎?





我們就這樣一路曬著月亮,一路朝太陽靠近。

傻傻的我們,不是夸父也不是后羿,只是太陽最單純的崇慕者。像個孩子稚氣地問:不睡覺的話,會趕上太陽起床嗎?


「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

太陽當空照,對我微微笑。

祂笑我,年紀小。又笑我,志氣高。」



小時的兒歌這樣唱著,小時的我牽著爺爺的手,不倦地指著遠方的高山,說我想走到那裡去。

爺爺呵呵笑著說:「真有志氣啊!」


早已過世多年的爺爺,曾環遊世界的爺爺,在那一刻短暫撥雲見日,以天眼預見了這個小小女孫的未來嗎?

志氣,將引領這個孩子,去到難以抵達之地。



在志佳陽大山黝黑的深夜裡,在夢與夢邊境一閃而逝的微光裡,把頭埋在膝上假寐五分鐘的我,久違夢見了往事。



應江要求,我們在山徑上克難席地休息。

其實是不能休息的,只要一停下,即使披著保暖衣物,百岳的寒風仍迅速帶走我們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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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佳陽大山在上稜線之前,漫長的山徑皆在杉林裡,少有展望。從午夜到天亮,這是我們摸黑夜爬最久的一次。
志佳陽大山在上稜線之前,漫長的山徑皆在杉林裡,少有展望。從午夜到天亮,這是我們摸黑夜爬最久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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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走了夜的一半,我們正走到山的最深處,山之高還迢迢無盡。


這個不眠且不斷爬升的夜晚,顯得格外漫長。彷彿沒有盡頭的山徑,我卻深深知道,我們正在和看不見的時間賽跑,夜正在倒數。



拖慢江腳步的,其實不是山之艱難,而是生之疲累。連日工作缺乏睡眠的他,開車載我繞過層層疊疊山巒的他,沒有時間休息,卻答應陪我在這時間起爬,根本可說是捨命陪君子。

繼續往上爬的江,喃喃說著他其實不累,只是很想睡。

反過來說,明明很想睡,卻還要往上爬。根本超累啊!



志佳陽大山,爽朗俐落,上就是一路陡上,沒有什麼先下後上彎彎拐拐,跟我們爬過的「南台首嶽」關山相仿,屬於純陽之地。


江出發前點頭表示,總歸就是一個字:

爬,就到了。



簡單的一個字,在身心俱疲極之時,卻是如此地難以實踐。

反地心引力一路上爬,反身體作息一路上爬,深夜之中,深山之中,唯一趕路的我們,支持著這一切的動能,究竟是什麼呢?


我跟江,或許各自有著不同的答案。



「我們來不及了對嗎?」越走越慢的江,在夜中有些瞭然,有些愧疚地問我。



當我們終於到達中繼點的賽良久營地,曙光已在厚厚的雲層後亮起。


離山頂還有漫長的兩公里,天色已經亮起。




山的一切逐漸從夜中醒來,天邊露出的光芒照亮樹隙,枝葉染亮成層層疊疊的美麗金黃色。
山的一切逐漸從夜中醒來,天邊露出的光芒照亮樹隙,枝葉染亮成層層疊疊的美麗金黃色。




比賽結束了嗎?


從來就不是和太陽比賽啊!我知道一直都是和自己比賽,我知道即使太陽多想等待我們,還是要如時升起。

從樹林之中的縫隙,陽光燃亮了雲邊,卻還未真正冒出頭。天邊沒有朝霞,看來即使太陽高起,恐怕也深藏在雲之後。


或許即使準時抵達山頂,原本就看不到光芒萬丈的日出?

這樣想我到底是會比較開心,還是更失落?



「沒關係,我們已經接近稜線了,就這樣繼續爬,找縫隙慢慢地看日出吧!」我安慰著吃力的江。



江搖搖晃晃,他的目的地變改為瓢簞山屋,爬到山屋大睡一場再說吧。山頂什麼的,今天太遙遠了。

不登頂,也是一種美好的爬山哲學。



「那,我先走囉!我等會回山屋和你會合。」


確認他的決定後,我也做了決定。


和江暫時告別,我知道他盡力了,他奮力陪我來到了這裡,宛如最後一節的火箭推進器。



一直在世界綁手綁腳,猶疑徘徊的我。

一直被自己束之高閣,力不從心的我。


我知道這世界有著各種游移。面向目標,我總是感覺自己走太慢了;回望夥伴,我總是反省自己走太快了。

我接受這世界各種無可奈何,我接受我即使盡了一切努力,或許還是看不到日出。



可是,我還沒有盡力。

此時此刻,我想使出全力。



如果我不放棄,太陽會等我嗎?

我知道太陽不可能等我,但如果我還不放棄,在山頂等著我的究竟會是什麼?



志佳陽,志在美麗的太陽。

一切還沒有結束,今日才正要開始。


我還有志氣。




志佳陽大山上像孩子塗鴉般的可愛雲朵。
志佳陽大山上像孩子塗鴉般的可愛雲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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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之後 -




明明每一天太陽都會升起,為什麼非執著於今天的日出呢?

因為,每一天的日出,都不一樣。



即使沒有看到日出,太陽一樣升起了不是嗎?

因爲,真正變得不一樣的,是看到日出的我。



太陽會等我嗎?如果小時候的我曾經天真地如此以為,早已離小時候太遠的我,遠到我知道這世界從無法對誰特別縱容。

太陽必須準時升起,這是世界的法則。


每天準時升起,是太陽對全世界的愛,因此祂無法對誰特別偏愛。



人生從來和漫畫或小說設定得不一樣,沒有誰擁有主角光環。我獨自前行後不久,太陽露出了雲端,我找到一個樹林的空隙,停下來好好迎接了日出。

我終究來不及趕到開闊的志佳陽山頂,看見毫無遮蔽的日出。




每日太陽準時升起,然而不同的雲彩,不同的觀景處,造就了每日千變萬化的日出光景。
每日太陽準時升起,然而不同的雲彩,不同的觀景處,造就了每日千變萬化的日出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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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望落空了。我失望嗎?

或許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學會了接受失望。無論多麽努力,總是有各種無可奈何,世界總不斷讓我們失望。


而我,雖然失望,卻從來不曾失去希望。



我接受用盡全力仍然可能失敗,卻仍然用盡全力讓自己可能成功,這就是不斷推進我的動力。

我不想失去的,是這股動力。


或許這就是志氣。




爬過山的人都知道,完全按照自己的速度來爬山,其實是最舒服的。若要配合隊友的速度,不管是加快,還是放慢,其實都很痛苦,都格外費力。

因此最有能力的,不一定是嚮導,往往是壓隊的那個人。

他走在最後面,並不是因爲他無法走在最前面,而是因為他可以快,也可以慢。


我期許自己成為這樣的人,為此我忍受自己的速度一次次被破壞,一次次在想衝時努力踩煞車,一次次在想停時努力跟上去。

在每一次無法隨心所欲之中,擴大耐受度,也擴大能力範圍。




和江在賽良久營地分開行走後,我加速爬到了馬武霸山岔路口。看似離山頂很近了,其實卻還很遠,因為接下來從岔路口到瓢簞山屋,是志佳陽大山最陡的一段。

已經從午夜爬到日出,說不疲累是騙人的。



何況此次的單日海拔爬升,是我登山至今最劇的一次。


志佳陽大山最陡的一段,我體力最弱的時候。


美好的期望,是一鼓作氣身輕如燕直奔山頂;實情卻是,現在的每一步都如老牛拖車。

美好的想像,是不斷發揮自己的強大;實情卻是,不斷面臨自己的脆弱。


但是我還是讓自己繼續往上爬,用看起來很慢,但卻是我當下最快的速度。



志佳陽大山上展望群山,右方是一路守候我的奇萊北峰和主峰,左方是上月剛爬完的畢祿山羊頭山和鋸齒連峰。山行者的毅力就這樣由一次次的旅途疊加而生。
志佳陽大山上展望群山,右方是一路守候我的奇萊北峰和主峰,左方是上月剛爬完的畢祿山羊頭山和鋸齒連峰。山行者的毅力就這樣由一次次的旅途疊加而生。




為什麼要這麼拚命呢?已經日出了不是嗎?慢慢走不就好嗎?

為什麼要執著到山頂看日出呢?樹林縫隙間畢竟也看到了不是嗎?

為什麼一定要登頂呢?就此停下來不也很美好嗎?



是的,我認同以上所有的選擇。

我認同所有做出這些選擇的人,如果那是他真心享受的選擇。

只是,那都不是我想要的選擇,至少現在還無法是。



因為我想讓自己成為,有能力選擇的人。

如果我不登頂,我希望是因為我選擇了不登頂,而不是因為我無法登頂。


看似對爬到山頂執著,其實是希望自己擁有,能徜徉於每個地方的能力。

我希望當我留在一個地方,是因為我真心想留下,是因為我選擇了留下,而不是只能留在那裡。




無法在山頂看日出了,我仍繼續奮力往山頂邁進。

如果問我究竟在堅持什麼?

或許我只是想離開,曾經如此軟弱的自己,曾經無法抽身的自己。



我想成為有能力改變自己的人。

如果我真心想改變,我就能改變。我想成為如此堅強的人。


我想成為有能力不改變自己的人。

無論多麽脆弱,我接受自己的脆弱,也真正看見自己的堅強。



真正的堅強,不是拚命勉強自己。我接受了自己還不如想像中強大,但我知道我終究會爬上山頂,因為我正在讓自己爬上去。



我不知道出全力爬到山頂,究竟會看見什麼。

或許終於還是一片白牆。


但我想瀟灑地,問心無愧地說,我盡力了。


那時我將坦然享受那片白牆。




鋒面即將來襲,天空波瀾壯闊,在志佳陽大山上拍到了台灣少見的「糙面雲」。遠方為南湖大山和中央尖山。
鋒面即將來襲,天空波瀾壯闊,在志佳陽大山上拍到了台灣少見的「糙面雲」。遠方為南湖大山和中央尖山。




我終於爬到瓢簞山屋時,太陽已經很高很高了,我知道不再有機會看見超乎想像的美景。

日出和日落,是一天中陽光最神幻的時刻,奇景多半出現於此時。隨著陽光漸高,一切清清楚楚,當然仍很美,但多半是可想像的風景了。



無論如何,我終於讓自己來到了這裡,山頂已在望,不多時就要到了。


太陽很準時,是我無法準時。

說不遺憾是騙人的,但也沒什麼好遺憾了。


縱然來不及了,我還是努力來到了這裡,我盡了我的全力。



我赴了和太陽的約定。

我赴了和自己的約定。




我在展望絕佳的瓢簞草原,隻身一人,回頭望向太陽。



霎時,金光萬丈,太陽周圍流麗出一圈七彩雲。

層層束束,雲隙光迸射而出,灑亮遼闊草原,灑亮了草原上的我。



啊。超乎想像之美,神聖卓絕之美。

七彩究竟來自於天光,還是我眼中的淚光?所謂的被美哭,原來是真的。



瓢簞山屋草原上,太陽幻化出七彩光和雲隙光。太亮了,原本是拍不下來的,卻有那麼一個瞬間,雲稍微攏來,讓我的手機得以捕捉。
瓢簞山屋草原上,太陽幻化出七彩光和雲隙光。太亮了,原本是拍不下來的,卻有那麼一個瞬間,雲稍微攏來,讓我的手機得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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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當空照,對我微微笑。」我腦中驟然響起了小時的兒歌。



太陽真的在微微笑,祂或許真的在等我。


是誰說奇景只出現在日出日落?未免太小看祂了,祂可是暉麗萬有,造化一切的太陽。

祂是兼顧萬物,而仍能獨眷我的太陽。



(傻孩子,不要這麼快失望。)太陽彷彿如此說著。


(妳在等我嗎?再等我一下,我正聚攏著所有妳夢想的風景,我正等待著妳足以遼闊接受。)



我終於明白,當我終於盡力了,我所在之處,就是最美之景。




志佳陽,志在美麗的太陽。



讓自己成為和太陽一樣守約的人。


如果每天每天,無論走到夜多深,仍然努力,讓自己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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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


江後來奮力爬到了馬武霸山岔路口,他衡量自己的體力後,沒有繼續推進到山屋,先行下返賽良久營地休息等我。

我們會合後,在舒爽的晴日下,一起悠閒下山。這就是午夜起爬的餘裕啊,過午不久,我們就登出志佳陽山徑了。


回到環山部落,我們最後一次,回頭眺望志佳陽大山。

是的,爽朗的志佳陽大山,其實在環山部落就看得見山頂,只是爬不爬得上去而已。



「下次再來吧!」江悠悠地說。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說。雖然此次沒有登頂,下次再來就好。


我想,江也找到了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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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偶遇的其他山友幫我拍的登頂照,江說不是他拍的看起來很不習慣。所以才想下次再爬上去嗎?所謂攝影師的志氣啊!
請偶遇的其他山友幫我拍的登頂照,江說不是他拍的看起來很不習慣。所以才想下次再爬上去嗎?所謂攝影師的志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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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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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 吳星瑩


瑩遊詩人|風之舞|心靈時鐘調節師

Singing Poet
Wind with Wings
Heart-Time Regulator



把天空穿在身上

那麼我就伸展成一棵樹

披上了風


曾吟遊於各創意市集,以即席靈感為客人創作專屬詩。如今持續探索各種領域的創作,引導觀者進行更深更遠的內在覺察。

持十三年純素飲食後成為食氣者。喜愛大自然,推廣恢復人與大自然的心靈連結。


出版作品

《內在森林》植物詩畫卡 (2018,合作出版)
《飄浮家屋》精靈詩畫卡 (2019,合作出版)
《蒔:心靈時曆 · 時映—詩文儀》(2020-2021,獨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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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

| 江昱德



關注教育與公益議題的紀錄片導演兼攝影師。


喜歡拍攝「光」,喜歡拍攝各種層次的光線,

更喜歡拍攝各種「人性的光輝」。


作品官網:光的故事



記錄各種令人感動的故事,期望能夠鼓勵被攝者持續閃耀,也能夠啟發自己成長

讓這些充滿光的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


婚紗攝影師出身,七年的婚紗拍攝與婚禮紀錄經驗,精擅「人像外景拍攝」,

尤其擅長拍攝素人,及在紊亂的活動現場臨機應變,

捕捉一般民眾參與活動時的各種神韻,拍出獨特的美感與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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