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鋸畢羊

畢羊畢三天兩夜

2024/03/22-24


文字|吳星瑩

攝影|江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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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就在霧之後,
神就在極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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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起 -


中橫四辣,係指登山口皆位於中橫公路上的四座百岳。其中的畢祿山和羊頭山,依其難度,分別又被稱為四辣中的「中辣」和「小辣」,而山友習將兩山連走,此路線即為有名的「畢羊縱走」。

久聞其名的我,遲遲沒有安排一訪,倒也沒有特別原因,就只是尚未感受到山的邀請。


竟是今年二月初登武陵二秀,在展望絕佳的桃山頂,才遠遠望見了畢羊二峰。然而當下真正吸引我目光的,其實是連接畢祿山和羊頭山,那宛如鋸齒般鮮明的「鋸齒連峰」。

鋸齒連峰,正式名稱為「鋸山」,山如其名,一字排開如鋸齒,共擁有相銜連綿的八座山峰。鋸山雖非百岳,高度亦皆在三千公尺以上,是從畢祿山到羊頭山間必經之路。



#鋸齒連峰

#畢祿山
#羊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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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登百岳,對我來說是「與山為友」。我常在登上山頂之時,眺望周遭環繞的雄偉山岳們,總會有一兩座在此時默默朝我招手,歡迎我下次前去造訪。

說也奇怪,這麼喜愛奇萊北峰,且造訪過中橫公路數次的我,明明畢祿山和羊頭山就在附近,卻一次也未曾見著祂們的身影。



此次終於打定主意造訪,面臨的第一個抉擇是路線安排。

從哪端出發?縱走接駁或來回折返?各有其優缺及難度的四種方式,可簡單暱稱為「畢羊」、「羊畢」、「羊畢羊」及「畢羊畢」。

 

對,超像繞口令。我的腦袋迴路在四種路線間來來回回,不知繞了幾遍,都快擲茭了!求上天乾脆直接批示一條最好路徑吧!

 

 

最後我選定了「畢羊畢」。當時我只隱約預感,卻未真切知曉,這其實是一條少有人選,四種方式中最艱難之路。

什麼是最好路徑?或許,不一定是最簡單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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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定路線後,接下來是天氣。

爬百岳快滿一年,從最不適宜登山的夏季起爬,歷經了秋與冬,學到每一季因應功課的我們,終於快要屆滿一圈,只剩下春天就輪完四季了。

 

最美的春天,卻出乎意料地讓我坐困。

雨。一直下雨。

 

 

變動萬千的峰面,氣象專家也不敢預報長程天氣。偏偏登山行程需要事先申請,我困在雨季之中,遲遲無法決定起爬的時日。

束手無策,眼看著能夠排出的休假日已所剩無幾。

算了,雨下就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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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要希望不下雨呢?我反問自己。如果春天理應是下雨的季節,明明乾渴的大地正殷殷期盼著雨。

與山為友,不就是尊重山的日常嗎? 


 

我眼一閉,心一橫,在最後一刻擇定了三月僅剩的餘裕,交給上天吧!只要雨不大,我們都將啟程赴約。

然後,放晴了。
 

彷彿猶豫徬徨的心終於寧定,連綿的雨季,神奇地在我們的起行日漸歇。下一波雨勢來臨前,短暫幾日露出陽光的空檔,正好重合了我們的登山日。



我和江在大禹嶺車宿一晚,隔日清晨肩上重裝,徒步行經「合歡山隧道」,準備前往畢祿山。

 

隧道內無燈,我們也未點燈,唯一的光,是隧道盡頭的亮光。


咦。

 

行走到隧道中段,我和江同時驚呼出聲。

無車也無光的隧道內,腳步像被黑暗吞沒,奇妙地,體感宛如在幽黑的太空中飄浮。

 

要不是我們各自以兩支登山杖拄地,那喀喀的清脆響聲及觸感,怕是連路也要走得搖搖晃晃。

 

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內,全世界只剩下盡頭那一圈亮光。

其實只過了很短的時間也說不定,時間感和空間感,在此都被重新洗牌。

 

或許出生,就是這種感覺嗎?

肉體的慣性消失了,彷彿只剩下光,彷彿若有光,我們努力向著光走去。

 

那時的我們只覺新奇,卻尚未知曉,此去將是一趟突破自我肉體極限的挑戰之路。

通過了,或許我們都將新生。

 

 

上天仁慈地不讓我們先覽劇本,只引領我們通往,或許是必經的,更上一層樓之路。

痛苦終會過去。

而那時的我們,或許幸好什麼都還不知道。

通過隧道後,我們走向全長8.4公里的820林道入口,再度回到亮起的天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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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林道,大致平緩沿著2600M的等高線開築,曾經能通車,如今只能徒步於略有高低的山谷之間,前往林道盡頭的畢祿山登山口。

少有人煙的平日,不冷亦不熱的舒適氣溫,我和江一路悠閒賞玩著沿途光景。

 

 

啊。

一個轉彎,我們驚喜撞見了,盛開的高山花朵。

 

玉山杜鵑,沿路盛開。

不愧是百岳之春,幽谷之中,如此歡快卻從容,如此怒放卻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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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看這一株好可愛,花瓣好像有雀斑,長得跟前一株不一樣耶!」江忽然停下腳步觀察,驚喜地向我分享。 

「原來就像人一樣,同一種花之間,也有著個體的差異!」江開心地發現,他終於校正了自己的「臉盲症」,終於細膩分辨得出沿途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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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一個月前在西巒大山的牡丹園,他不斷喊著「玫瑰、玫瑰」,被我糾正了無數次。我忽然和山一起感到有點欣慰。

 

 

眼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往心裡去。

越來越專注,也越來越遼闊,往四方而去。

 

一座又一座走過的山,聚焦了渙散的我們,也擴大了渺小的我們。

 

 

#結果回來看到江剪遊記影片說820林道沿路都是牡丹
#我和玉山杜鵑抱頭同泣
#牡丹表示它也沒有比較開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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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漫步三個多小時後,平緩的820林道來到了終點。清冽的瀑布匯成小潭,我們悠閒地在谷中取水烹茶,稍事歇息。

因為接下來,才是畢祿山的起點。


畫風一轉,體能大考驗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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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預計紮營兩晚的畢祿營地,位於海拔3300M的山頂稜線上,展望絕佳,然無水源。因此在山腰瀑布這端,在原本的裝備外,還要再另行裝滿兩日的飲用水,一路揹負爬升直至營地。


24kg,這是江的背包重量。

13kg,這是我的背包重量。


在男女可負重度上,這都已進入相當吃力的範圍。截至目前的登山經驗中,這也是我們揹負最重的一次。


更重要的是,接下來在我們眼前的,是傳聞中的「一路陡上,幾無平地」,是畢祿山所以名列為「中橫四辣」,最艱難的挑戰路段。許多一日輕裝單攻的山友,在此路段皆被其「辣度」嗆得難以忘懷。

而我們如今是重裝,還是非常重的重裝。

最輕的裝備,是我們早有心理準備。


第三日回程時遇見不少一日單攻的山友,正在努力挑戰畢祿山之辣。
第三日回程時遇見不少一日單攻的山友,正在努力挑戰畢祿山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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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路慢爬,江調節著呼吸,我調節著心跳。稍微快一點,彷彿就要喘不過氣。


狹窄陡升的山徑上,迎面而來兩三位山友正要下山,我略微讓位,一抬頭才發現是一群外國人。他們看著我們的背包,露出敬佩的神色。


"How are you?" 錯身之際,其中一位面露微笑,友好地問候我。

"Fine." 我知道他們問的是體力,遂簡單地回應關心。


"You are doing a good job." 對方由衷讚美,也鼓勵著我。

"Tough!" 我玩心一起,比出大力水手卜派的經典手勢,他們都笑了。


然而,某種程度上其實我沒有在開玩笑。

堅強,此時此刻,是通往山頂唯一之路。



力小的我,柔弱的我,沒有取巧,沒有閃躲,心知這段路考驗的就是「硬碰硬」。

這是我天賦中最弱的一環,卻因此也是最需要鍛鍊的一環。


拿出我至今練出的體能,無論有多少,全力以赴。



非假日的高山上,和剛剛的外國山友擦身之後,整段路我們沒有再遇上任何人。

這確確實實的,是一段自我挑戰之路,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忙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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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不吭聲對抗重量的江,開始露出了疲態,步伐漸慢。

「欸,這時是不是很適合你之前說過的『精神答數』啊?」我靈光一閃,打趣鼓舞著他。


傳說聊「當兵」,是男人最提得起勁的經典話題之一?雖然對我來說超級陌生。

江果然笑了,空曠的山徑上,他提氣開始喊道:


「雄壯———」

「威武———」

「嚴肅———」

「剛直———」


中氣十足的聲嗓,在山中迭步迴盪。我新鮮地傾聽著,彷彿每喊出一聲,就會獲得詞彙相應的力量。純然的陽剛,這在光譜之中向來是離我最遙遠的特質。

然而此刻,卻如此貼近。


我恍然感受著,靈魂之內,我是否深藏著這些面向?

我欠缺著這些特質嗎?還是只是從沒有機會展現?還是其實早已在一次次的山行中悄然萌芽?如同我現今的身體線條,雖然小小,但的確是肌肉。


或許奮力補足自己的不足,才最展現了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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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越來越高,不但沒有平路可以緩衝休息,還越來越陡。

前方的江忽然停住,努力與一個坡度奮戰。落差頗高,負著沈重的重裝背包,他嘗試了好幾種方式都上不去。

「我試試看!」我自告奮勇。江聞聲後退,換我和山壁直接對決。憑著柔軟度和彈性,找了個巧妙角度,赫然發力,我連人帶包,成功翻了上去。

江一臉不可思議,差點為我鼓掌。我和江一高一低,各自卸下背包,他推我拉,終於將他的背包先勉強固定在坡上,我使力撐住,他空出全身連忙翻上坡,終於接手把他的背包拉了上來。

呼!我們兩人癱在陡峭的山徑上喘氣,卻又頗感興奮。這是我們第一次施用,過斷崖必備的「人包分離」技巧,象徵著登山難度跟技術上,都又更進了一步。



繼續前行,爬升卻彷彿無窮無盡,每次以為看見了最高點,到達後又發現上方還有更高。

到頂還有多遠?我不去盼望終點,心知一問這個問題就輸了。

山以高度和陡度面向我們,我們回敬以耐性和耐力。該到達的時候,自然就會到了。



四方植被,從杉林逐漸轉為草原,透露著山頂將近。不知不覺我超越了江,稍微拉遠到看不見彼此的距離。我往上看,最高的稜線彷彿在望。啊!最後一段路了吧?

我隱隱振奮,也隱隱釋然。正要一鼓作氣攀上去,江的聲音遠遠從下方傳來:


「我上不去——需要幫忙——」



啊……離頂咫尺的我頓覺全身乏力。

爬得太專注,忘了等隊友的我,獨自爬上的高度,都要往下倒退回去。江在下方看不見的某處,呼叫我協助再一次的人包分離。


欲哭無淚,我仰天長嘆:「一定要這樣考驗我嗎⋯⋯」

我搖搖晃晃地卸下背包,有氣無力地朝下方長喊:「等我——我現在下去——」


我打起精神,動身回頭去找江。所幸才下返一小段路,就看見江出現在轉角,他自己已想辦法翻了上來。



終於要到了。我翻上畢祿山最高稜線的前一刻,一路晴朗的天氣陡然起霧,飄然而來,遮掩了所有的展望。

哈……我乾笑,回頭朝江打趣:

「山神體貼我們,叫我們省點力氣,今天直接去營地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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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畢祿山三角點就近在五分鐘外。霧中無展望,今日登頂也無意義,我們直直走向岔路另一端的畢祿營地,準備紮營過夜。


不知不覺,江完成了揹24公斤上畢祿稜線的壯舉,此時他還不知道這代表的意義,直到接下來兩天,一路聽聞的山友們紛紛咋舌致敬,他才害羞又雀躍地向我確認:


「我之前都覺得自己很弱,直到這次,我是不是好像還滿厲害?」

「是啊!真男人!」我微笑附和,這是他應得的肯定。


只是他並不是這一次才變強。先前一次次的重裝登頂鍛鍊,一次次周旋終於克服高山症的毅力,都在看不見的身體深處,緩慢發酵累積。

努力爬過的路都算數,山默默為我們計數。

山忍住不喝采,該喝采的時候,自然有人會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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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高稜線上的風景,該看見的時候,自然會展現。


我在營地草叢旁搭著帳篷,江在略高的邊崖上架起相機,我聽見他忽然驚呼:「天啊!太美了!」


我趕忙奔上去:「什麼什麼?」


什麼都沒有,除了霧。



「剛剛出了大景,」江解釋:「妳再等一下,應該還有機會。」


我轉身,看見霧洶湧如海浪,一波波翻上稜線,漸湧漸淡,同時漸浮漸亮,夕陽從中透了出來,漾成一圈橘紅的日暈。


遠方群山,隨之巍巍現身,如小船載沉載浮,時隱時現。


而渺小的我們如鳥,驚雲駭霧中,短暫歇息在畢祿船頭上,憑藉其高高的帆,才足以和群山對望。


朗天之下,日暈之中,我的眼也成了海,有淚湧動。





美到極致,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或許神並不高高在上,從來一直在身旁,只是不突破極限,我們難以感受。


太陽就在霧之後,神就在極限之後。


如同美一直都最簡單,只是得來不易。

直到我們終於能,行走於奇崛如平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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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山還不忍心告訴我們,我們原以為是最艱難的第一天,其實將是這三天兩夜的旅程中,最容易的一天。

重重的考驗,磨鋸霍霍。


今天的考驗之後,明天的考驗之前,好好享受。

直到或許某天,我們在考驗之中,也能好好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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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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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線,在高山上望出去,彷彿擁有生命力。


山脊線上紮營的我們,日落則息,日出則起,進出帳篷之際,恍惚感覺剛從一側落下的太陽,馬上又從另一側升起。

地平線如此近,太陽如此近,地球的心跳如此清晰,我們真切和祂一起轉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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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賞完美麗的日出,留下偌大營地上僅我們一頂的帳篷,我們即刻動身出發。

蹲踞一旁的鋸齒連峰,默默已等待了我們良久。


今日預定輕裝攀過連綿的鋸山群峰,到達另一端的羊頭山,再原路折返回畢祿營地,將是一段長征。

只是我們沒想到,這段來回的征途,將遠比我們想像得還漫長。



危險和安全,從來都在登山者心中拉鋸。適度的危險,可以幫助成長,淬鍊出的能力,足以在關鍵時刻,讓自己獲得安全。

每位登山者,都是在一座座山頭的上下間,慢慢被磨成了強者。


艱鉅的刀尖,我們常以為知道在哪,卻往往不在最險峻的山頭,而在最輕忽的心裡。



從畢祿山至羊頭山,來回往返鋸齒連峰,難的不僅是一路上上下下。因畢祿山高於羊頭山,海拔落差形成難纏的「先下後上」,回程將比去程更難。


我想得很簡單,江工作忙碌,體能不穩,第二日若覺疲累,不妨留在畢祿營地賞景休息,或者提早在鋸山中段就先行折返。而我隻身一人,輕裝往返羊頭山,相對不致太困難。

只是縱然我了解自己,卻不了解江的心。他不放心我獨行,卻沒有說出口。一早看他精神奕奕,一路我也就未勸他提前撤退。


推彼此遇險,和相互協助,居然可能只有一線之隔。



因收到多方資訊提醒,畢羊縱走容易迷途。出發之前,我將下載的離線軌跡放大開來,一段段對照等高線,仔細預習山勢走向。旅程之中,更不時練習對照地圖和眼中實景,根據太陽位置,準確判斷自己的方位。

簡單來說,隨時知道自己在山的何方,而不是傻傻跟著路走。


小心地預備,多重的準備,後來竟然成為最關鍵的防護網。



鋸山靜靜看著我們,祂明瞭我們此時還不明瞭,危險和安全的因子正在各自發酵,緩慢拉鋸。


一念而墜,一念而穩。一念而偏,一念而全。

而設下考驗的,通過考驗的,從來不是山,始終是我們自己的心。

鋸尖上的我們,懵然未知,卻又必不斷抉擇,不斷跨越,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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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之中,我們通過了鋸山二峰長長向下的碎石坡,走在前方的江,轉而開始向上攀爬。

眼前的路很明顯,我心中卻覺得不太對勁。

路的走勢不對!如果剛剛辛苦的下切,是為了腰繞過二峰,為何此時又要回頭攀頂?


我呼喚江,他核對了手機地圖,很快發現我們真的偏離了主路線。折返一小段,終於接回正確的路徑。這一走岔,原已漫長的路程,又多迂迴了二十分鐘。

我們一邊哀嘆,一邊安慰自己,雖迷途其未遠。


當我們後來走完了鋸齒連峰,回思才發現,峰峰登頂的過鋸山之路,唯有最高聳險峻的二峰未曾經過山頂,只是漫繞過山腰。或許是曾經崩塌過,才轉開出一條下切的長長碎石坡,直接繞往三峰?而江誤走的路,可能是某方高手為了登頂二峰,而另闢的岔路?


卻正是這去程時小小的走岔徘徊,讓我們留心路的走向。當日回程時,才確保了我們未曾再迷途。

命運的得失,從來塞翁失馬。


昨日重裝跋涉未消的疲累,使我們的步伐遠較預期緩慢。鋸山一峰、三峰及四峰都須攀岩,更增添了難度。


三四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了最末端的鋸山東峰。在鋸東山屋無暇多作休息,繼續趕往羊頭山。而原以為不遠的羊頭山,竟也一峰彎拐一峰,當我們終於到達最邊端的羊角,江累得直接仰躺在三角點旁,大睡半小時。


太陽朗掛,群山環繞,這遼闊的大景,我卻無法全心欣賞,心中不斷迴響而來,一聲聲警鐘。



日頭已遙遙過午,我們卻才堪堪走完去程。如果考量到鋸齒連峰回程更難,我們甚至不能說已走到旅途的一半。

陽光此時尚亮,然而很快就會下落,如同江已經明顯流逝的體力。


醒來的江,在一望無際的羊頭山頂,清楚眺望來時的鋸齒連峰。峰峰相連到天邊,想到還要再爬回去,江事後說:

當下真的只有種絕望感。



翻過一次鋸齒連峰,終於來到羊頭山拍登頂照時,兩人的表情都很崩潰。
翻過一次鋸齒連峰,終於來到羊頭山拍登頂照時,兩人的表情都很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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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已經一路來到了這裡。眼前唯一可走的路,也就是無論如何,都要走回去。

我們相視一眼,不再浪費時間和內心交戰。動身吧!身處最遠的端點,只要每讓自己邁進一步,代表離回去又更近一步。


終於又回到鋸東山屋時,已經午後三點半。週六的山屋,一掃我們稍早來經時的冷清,滿滿搭起了帳篷。


炊煙裊裊,一派閒適。氛圍多麽像是終點啊!卻只是我們今日旅程的中點。壯碩的原民協作大哥,正在老練地大鍋烹煮食物。管理員看到我們走近,熱情招呼:

「歡迎入住鋸東山屋!」


我和江相視苦笑,解釋道,我們還要回到另一端的畢祿山去。



他們震驚非常,大力勸阻我們。現在才要回去,勢必摸黑過鋸山,太冒險了。

他們建議就地迫降過夜。然而輕裝行經的我們,身上當然沒有任何過夜裝備。


協作大哥熱心舀來一大碗紅糖水。「在山上都是朋友!」大哥豪邁地說。

 

江私下跟我說,這句話讓他非常觸動。我們遇到的山友總如此熱情大方,提供的都是對方當下最需之物。而在城市裡,江反省,他以往給出的好像都是自己想給,而不是對方真正需要之物。

 

紅糖水熱騰下肚,轉瞬奏效,疲憊的身體迅速回復。若說剛剛意志力居多,此時我非常確定,我的體力足以應付回程。

只是,江又如何?


我低聲詢問他:需要住下來嗎?協作大哥說可以提供多的帳篷和睡袋。

江說:我們回去吧。


這其實也是我心中屬意的選項。臨時迫降,不夠保暖的裝備,以及嘈雜的環境人聲,都可能讓江一夜無法成眠。明日再出發,他的體力只會更差不會更好。


我決定相信,我對目前情況的判斷;也決定相信,他對自己體能的判斷。


原民協作大哥看我們心意已決,沒有再多勸什麼,看了一眼遠山,若有所思地嘆道:

「很久沒看到這樣的勇者了。」



大哥認真的表情,讓我相信,這是讚美,而非奚落。

原住民向來最敬佩勇士,大哥慷慨再舀來一大碗紅糖水。盡量喝吧!喝夠再走!



「你們現在過鋸齒連峰,路上如果遇到我快到達的客人,就幫我催一聲:『飯煮好了,菜要涼了,趕快來喔!』」協作大哥咧嘴笑道,轉而發派我們任務,當他的傳令兵。


太陽已斜,倦鳥望巢,峰峰相連的鋸山中,原來還有一些登山者正往此方趕路。想必他們都即將抵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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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宛如天邊的彼方,卻才是我們的歇息處。兩隻離群反向的鳥兒,準備再度長征。

我看看江,他體態疲憊,眼神堅毅。體內擁有一半排灣族血脈的他,與原山斷連多年的他,此趟旅程,竟將出乎意料激發他覺醒,成就一場久久遲來的「成年禮」嗎?


無論我們彼此,各自為了什麼原因,畢竟一起來到了這裡。

那麼唯一的路,就是繼續相互扶持,洋洋灑灑走回去。



同列中央山脈群峰,江遠在北大武山的祖靈啊!請守護祢的子民。


請見證祢的子民,他即將脫胎換骨,成為他族欽佩的勇者。

能征服的,從來都是自己的極限,而不是山的脊線。


我默默祝禱,遠山如鋸,那既是考驗的刀尖,也是蛻變的階梯。



相信自己,相信彼此。

太陽已西,即將落下。而我們的帳篷,還遠在整整七座山峰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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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何謂勇者?

可能不是最威猛,最無堅不摧的人。

卻是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起責任的人。

若不夠了解自己的能力,一味去衝,便是莽夫。


何謂極限?

究竟是自我保護機制的最後警戒線,還是萬般掙扎終於突破的畫地自限?

極限,是否或許如同看出去的地平線,只要下定決心悍然推進,也將豁然往前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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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迅速越過較為緩易的鋸山六峰和五峰,如我所期盼,逐漸消逝的陽光仍一路護持我們,直至我們來到最中央的四峰。陽光盡力了,闇夜正式來襲。


江亮起了頭燈,而我驚喜發現,路並未全然黑暗,一輪圓月露出樹梢,灑落於峰頂之上。


月光接力守護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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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已從日出走到日落,江的體力在夜裡並不樂觀。他停步休息的次數越來越多,爬升的速度也越發緩慢。


如我所預想,越往後,路將越走越漫長。


鋸山的稜線上,呼呼颳起了狂風。瘦削的冷杉林勉強庇護著我們,但不斷削過林間的風聲,宛如刀鋒閃現的銳光,令人不寒而慄。





風再強一點就將人掀翻,風再冽一點就使人失溫。我們攀上四峰的最高點時,並沒有剛好交集上風的最高峰。深覺幸運的我們,不敢在鋸尖久留,緊接著垂直下攀。


只是,宛如斷崖的黑暗,阻斷了我們張望踩點的視線。


後來江告訴我,因為看也看不到,他索性一閉眼就拉繩往下盪,將一切交給身體的直覺,相信自己一定踏得到正下方的岩縫。


我捏了一把冷汗,因為兩邊皆是萬丈深淵。


而我,將柔軟的上半身險險探出岩壁外,勉力以頭燈往下照亮踩點,再轉過身面向山壁,深吸一口氣,用臂力半懸著自己,垂直下滑,以腳的觸覺,去代替眼的視覺。

面壁下攀的爬法,我自己偷偷知道,其實是我的罩門。


多麽像人群中往後仰倒的「信任遊戲」?一直以來,我過度仰賴看得見的前方,不敢去相信看不見的背後。我害怕離開穩定的支撐點,害怕將在虛浮中狠狠墜地。

真的有誰,會在背後接住我嗎?


沒有時間讓我猶豫了,風一波一波,此時剛好在最弱的風之波谷,不知下一刻是否將盪過最強的波峰?

我往後踏步,垂直盪下最恐懼的心底幽谷。


接著,從背後,我接住了自己。




原來是我,已足夠接住自己。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臂力很微小,一直以為自己的腿力很虛弱,一直以為自己的柔軟,遠超過自己的剛強。


卻原來,我的身體早就變得比我想像得還堅強。至今一座座爬過的高山,在體內陡然合力,穩穩支撐住我。其實我早就具備,但直到我相信的這一刻,我才真正擁有力量。


下下又上上,我們繼續往三峰爬升。江的喘息聲漸大,他沈默不語,專注精神和自己的體力奮戰。而我覷了個空檔,向後眺望四峰。皎潔的圓月,高升於稜線之上,再度降臨於我的視線之中。

闇夜中的鋸齒連峰,鳥飛絕,人蹤滅。不可思議,竟有我們兩抹影子還在長征。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還有閒情逸致賞月,我不得不承認:

我真的是個神經病。


可是,真的太美。難以言喻的侘寂之美,如隙,如鏡,也如夢。宛如心最深的縫隙默默被鋸開,宛如伸手入鏡中觸碰自己的臉頰,宛如來到了夢中又夢的最邊界。


連峰上的月光,照見最深刻的自己,拾起最孤獨的自己,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緊接著來到三峰,我在銳利的峰頂忽然踩滑,險險下坐止住了墜勢,腳底板離山崖邊不過咫尺。撐地的手肘一陣刺痛,幸好隔著長袖,只被鋸山削掉了一小片皮肉。

這是攀爬百岳以來,我首次的掛彩。好像真的像個戰士了呢!我自我解嘲。




漫漫長路,終於來到二峰前,從身體深處漫上來難以形容的疲憊。我們靠近極限了嗎?

根據以往的經驗,此時的行走幾乎只憑本能,腦袋已然放空,驅動身體繼續一步步往前。


可是,不行,這樣的走法只適用於路徑單純的地帶,但我們如今正走到鋸山最容易迷途之處,危險蓄勢待發,如看不見的獸正在四周潛伏。

我強迫自己專注。越是疲累,越要專注。


磨亮自己的眼睛,維持心中的光,不斷觀望我就能看見,騷動樹叢間無形之獸,被光投映後發亮的雙眼。

「走這裡才對!」我出聲呼喚前方的江。


要一心向前,卻不可只往前方走。四面八方的提示其實不停湧來,路不在眼前的錯覺,路一直都在心裡的直覺。

江定了定神,終於發現布條綁在他後方的另一側,不用頭燈仔細照射,我們就要錯過了。

「啊!這裡就是白天走錯的岔路。我本來還提醒自己要記得。」江苦笑,回頭走向我。


夜裡的山,反向的山,其實和白天及順向時,完全換了一張臉。

然而還是同一座山,如果用心,就能認得。


走在江後方的我,指了兩次路,我成為了他背後的眼睛,我們終於沒有走迷。

其實或許,默默指引的其實是山神。與其說我發現標示的布條,不如說我感覺某方應該有布條,接下來才看見。

闇黑中,唯一能辨認的是心的眼睛。

快回去吧!山說,你們沒有體力再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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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來到最低點,終於又回到去時腰繞過二峰的長長碎石坡,只是如今,陡峭而漫長的轉成了一路向上。

江長嘆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

上吧!這是最後的難關了。我們鼓舞著自己,通過了便一路坦途,眼前無論看似如何漫長,營地就在上方不遠處了。


碎石坡在許多山友心中,特別難纏。不斷滑動的腳下,不斷破壞身體的慣性,需要在顛簸中力求平衡。頓頓停停的每一步,不僅要重新點燃前推之力,還要同時發動下紮之力。對如今已乏力的我們,無疑是巨大的考驗。


彷彿走了很久,卻發現只前進了一小段。

「妳先走吧!我慢慢再爬上去。」江忍不住停下來喘息,邊說出了最危險的台詞。


我們來到極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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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行!我怎麼可能把你一個人留下來啊!」等待著的黑暗可能隨時吞沒,任何虛弱落單之人。


「你知道嗎?」我若有所思地說:「我聽說過,無力的時候,試著想像我們並不只是這個渺小的軀殼,試著感受自己一直都是全宇宙,力量就會重新源源注入。」


天地從來都和我們相連,身體是一個容器,只是我們關上了蓋子。

打開自己,向最高處祈求,向無限處祈求。


天空從來都沒有極限,原來並不存在地平線。


渺小的我們,如果全心全意,都將重新偉大。



江再度沈默,重新邁步。雖然緩慢,靜默之中彷彿湧來了力量,雖然微弱,雖然生澀,像鏽蝕很久終於扭開的水龍頭,但的確有什麼開始重新流動。

逐漸將沛然莫之能禦。



我們通過了碎石上坡。


我們興奮查看地圖,確認繞過二峰後,應該幾乎等同營地的高度了,接下來的路都很平緩。

抱著這樣的期待,一峰卻陡然橫亙在眼前。


「怎麼還有爬升?!」江不可置信。


「等高線是十公尺畫一圈,也就是說高度在十公尺以內的起伏,地圖上看起來都像平路。」我吶吶而同情地解釋。


鋸齒連峰,峰峰不讓人好過。


白天去程時趁著體力,如履平地,未曾留心。夜晚回程,每一波微小的起伏,都彷彿鋸著疲累至極的腳,刻骨銘心。

上吧!也只能上了!此時不上又能奈何?

一鼓作氣,再鼓而衰,三鼓而竭,此時的我們早已不知道鼓過幾次氣,來到強弩末到不能再末的尾端。無論如何,最後一峰了,江拿出壓箱的決心。



一峰終於過了,眼前卻還有一峰?

「居然還有一個鋸山前峰……」江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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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從日出走到日落,從日落走到月升,此時已晚間九點半,再走下去要跨午夜了。

我放空自己,順著江走。他忽然停下來,我差點撞上他。


我們站立在鋸山前峰頂,雙雙無語。

眼前,黑暗露出了邊際,我們久違的帳篷終於映入了眼簾,視線之中還多了好幾頂其他山友的帳篷,大家早已沈沈進入了夢鄉。


這些景象,卻都在不遠的對山之上。畢祿山守在最後,炯炯地望著我們。

居然沒有路可以過去?!我們和終點之間,橫亙著山谷。這是在開什麼玩笑!

是的,我們在最後還是迷路了。我忍不住笑出聲。



當然有路。佇立一陣的我們,後來回頭鑽入箭竹林中,很快便接回了通往營地的正確路徑。

只是,此時此刻站在峰頂的我們,時空彷彿暫時靜止。


我們正默默抵達了某個,最遙遠的心之角落。

我們觸碰到了自己世界的邊界,我們即將跨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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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勇者,或許不是終於抵達的人,卻是沿途貫徹自我的人。



明日的日出很快又要升起,我和江將站上展望絕佳的畢祿山頂,首次在登頂時合照。身為扶持彼此的夥伴,我們都笑得如陽光燦爛。

明日我們將揹著重裝,不斷面壁下攀,走過比起陡上毫不遜色的陡下,走過第三日更為消逝的體力,以及最後變得無比漫長的820林道。我們又將走到日落,我將在最後一公里對江哭喊,求他鼓起最後的精神走出去。


明日我們將離開山中,馬不停蹄下返平地,小歇後精神奕奕的江,載著懨懨睡死在後座的我,一路開過午夜,一路車開回遙遠的陽明山去。



以為的最後一段路,永遠不是最後,連綿的挑戰永遠不斷。

勇者最大的挑戰,是回到平地,隔天還要繼續工作。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乎你昨天驍勇翻過幾座高山。不過還是幫自己認真算一下,這次來回一共翻了十八座。



深夜站在鋸山前峰頂,眺望終點的那一刻,我恍然大悟,發自內心地微笑。

終點之後,永遠還有另一個起點。我們將繼續走下去,擔任自己生命的前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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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沒那麼感人所以放在最後之後的插曲一 -


鋸東山屋外,看著免費舀過救命紅糖水,協助我們迅速恢復精神,不斷勸我們就地迫降的原民協作大哥,我好生感動,忍不住說:

「不然這樣吧,大哥我們來交換line,我們到了就通知你一聲,讓你放心。」


「我才不要交換line咧!」大哥立刻豪邁拒絕。「免得等會妳叫我去揹人!」



#要當勇者就當個真勇者
#走不下去就現在迫降啦
#不要困在一半才來求救知道嗎
#以上純屬搞笑
#誠心對阿凱登山隊協作大哥致上最高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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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沒那麼感人所以放在最後之後的插曲二 -


回到畢祿營地,都快晚上十點了,我們降低聲響,以免打擾其他帳篷的山友。


我們再不回來,他們說不定要熱心去報警了。


終於鬆懈下來的江,微帶哭腔朝我低吼:「妳看,如果今天我自己提早折返,妳一個人摸黑過鋸齒連峰,走到晚上八九點都還沒回來,我在帳篷一定會擔心死!」


「呃,」雖然很感動他拚命相伴,但我冷靜地點出事實:


「先不說我其實不怕黑,如果我自己走,應該不會拖到這麼晚,天黑前就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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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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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 吳星瑩


瑩遊詩人|風之舞|心靈時鐘調節師

Singing Poet
Wind with Wings
Heart-Time Regulator



把天空穿在身上

那麼我就伸展成一棵樹

披上了風


曾吟遊於各創意市集,以即席靈感為客人創作專屬詩。如今持續探索各種領域的創作,引導觀者進行更深更遠的內在覺察。

持十三年純素飲食後成為食氣者。喜愛大自然,推廣恢復人與大自然的心靈連結。


出版作品

《內在森林》植物詩畫卡 (2018,合作出版)
《飄浮家屋》精靈詩畫卡 (2019,合作出版)
《蒔:心靈時曆 · 時映—詩文儀》(2020-2021,獨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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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

| 江昱德



關注教育與公益議題的紀錄片導演兼攝影師。


喜歡拍攝「光」,喜歡拍攝各種層次的光線,

更喜歡拍攝各種「人性的光輝」。


作品官網:光的故事



記錄各種令人感動的故事,期望能夠鼓勵被攝者持續閃耀,也能夠啟發自己成長

讓這些充滿光的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


婚紗攝影師出身,七年的婚紗拍攝與婚禮紀錄經驗,精擅「人像外景拍攝」,

尤其擅長拍攝素人,及在紊亂的活動現場臨機應變,

捕捉一般民眾參與活動時的各種神韻,拍出獨特的美感與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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