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圓峰不動
玉山後四峰四天三夜
2024/10/22-25
文字|吳星瑩
攝影|吳星瑩、江昱德
.
無畏地下至最低之處,
無憾地爬回最高之處。
.
- 緣起 -
七月份花了三天兩夜完登玉山前五峰,親炙過玉山之美的我們,意猶未盡,
這次繼續邁向玉山後四峰,也首次叩門全台最難抽的圓峰山屋。
我們申請了四天三夜,玉管處抽籤規則是每天獨立抽,
只要有一晚不中籤,直接退件整趟行程。
而我們居然連中了三晚。
三封中籤信陸續湧進我的信箱,我都傻眼了。頭一次知道什麼叫「有如天助」。
要說天堂沒有介入操盤,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喂)
#玉山南峰
#東小南山
#鹿山
.
.
.
.
- 全台灣海拔最高的山屋 -
紙上陪我一同登山,大家想必都已記得「登玉山不難,難的是抽排雲」這句山界行話了。
俗語說一山還有一山高,玉山當然已經最高,卻還有比排雲山莊海拔更高的山屋。從排雲山莊再往上推進數公里,更深山之中藏著一座圓峰山屋,海拔3694M,已經比許多百岳都高了。
相較於排雲的赫赫大名,圓峰山屋低調不少。如果聽過它的名字,代表你可能已經造訪過不少座百岳了,才有機會觸及圓峰。
登山實測,我和江背著大大的重裝背包,從玉山登山口起登。玉山身披全東亞最高峰之名,是許多人一輩子必來一趟的夢幻清單。這條熱門的朝聖山道,即使平日仍絡繹不絕著登山客,大家大多輕裝簡束,銳眼看出我們是長天數隊伍,一位大姐熱情問道:「妳明天要爬哪?玉山東峰,還是北峰?」
我回答:「我們要走玉山後四峰。」
大姐愣了一下,似乎未能理解過來。她身邊的友人靠過來接話:「後四峰啦!比排雲還更遠,要住圓峰山屋。」
大姐初聞圓峰之名,連連喔了數聲,然後好奇問道:「應該沒有排雲那麼難抽吧?」
我和她的友人同時沉默了一會,接著有默契地異口同聲:「更難。」
是的,圓峰山屋不但比排雲山莊海拔更高,因為床位和營位少,硬生生比已經夠難中籤的排雲山莊,還要再更難抽。
.
.
走在玉山登山路上的我們,遇見另一位大哥爽朗招呼道:「背這麼大包,要一次走玉山前五峰齁?」
我再次回答:「要走玉山後四峰。」
大哥和先前的大姐一樣,愣了一下,接著意會過來,用台語稱讚我們的體力:「尬ㄟ駕敖!(怎麼這麼厲害!)」
他又問道:「走三天兩夜嗎?」
我回答:「四天三夜。」
大哥這次徹底愣住了,一時回應不出任何話。
我們越過他繼續往前走,我懂大哥在震驚什麼。在這登山旺季的秋末,能抽中圓峰一晚已屬萬分幸運,但要走完遙遠的後四峰,至少都要住上兩晚,然後壓縮行程密集走完。
但我們居然能奢侈地連住三晚。
沒錯大哥,讓您見識一下,也讓您見笑了,我們真正厲害的不是體能,而是籤運啊啊啊!(咦)
.
如果說上次抽中排雲,是我家的貓神「雲朵」伸掌巴住籤筒;這次抽中圓峰,我姊精闢評論道:
「太誇張了!這不只朵朵吧!還要加上咖啡!」
遙望天端,「咖啡」是當年我養的第一隻貓。
我媽加碼補充道:
「雙貓合力不夠啦,還要加上大霧,三貓各負責一晚吧?」
「大霧」是我三姨家的天使貓,從前都親暱地讓我撫摸。
我差點笑出眼淚,敢情現在是比誰家在天堂的內應比較多就對了!
.
我默默相信了,玉山是全台灣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因為這兩趟去玉山,宛如接線天堂,許許多多已經久久不提的老名字,重新進入我們的言談之中。
宛如重新回到我們的生活,重新和我們再活一次。
宛如從來沒有離開過,只是先去了更高的地方,等著我,守著我。
出發前輕鬆說說鬧鬧的我,天真地毫不知情,這次走玉山後四峰,真的是一趟非常需要天堂護佑的旅程。
🌟 登山常識補給站
*玉山群峰*
玉山群峰共有11連峰,其中有9座被列入「百岳」。離登山口較近的玉山前鋒、西峰、主峰、北峰、東峰,被稱為「玉山前五峰」。較為遙遠的玉山南峰、東小南山、南玉山、鹿山,則被稱為「玉山後四峰」。
.
.
.
.
- 風寒效應 -
夜半,睡袋中的我朦朧醒來,發現身旁的江輾轉反側。我忍不住坐起身,關心他發生了什麼事。
「地不平,很難睡。」江為難地指指自己的蛋殼睡墊,薄薄一層,底下起伏的樹根和山的傾斜走勢,阻礙著他無法朝睡神投奔。
我忽然想起聽過的童話故事:王國為了測試來投奔的女子是否真為公主,於是在床墊下偷偷放入一粒凸起的豌豆,女子果然徹夜難眠,抱怨腰痠背痛。
高山上,如果沒有找到好的紮營地,睡在不平的地上是家常便飯,甚至聽說過有山友邊打盹邊滑下緩坡,再驚醒把自己拉上來。
我們前一天抵達圓峰山屋時,平坦避風的小區塊早已搭滿了帳篷,剩下一大片開闊的營地,卻也是直升機起降地。山的直覺告訴我,那邊是風最狂之處,絕對不可搭帳。我們最終克難地將帳篷偎在傾斜的草坡畔。
當下的每一個選擇,都影響著未來的走向。
故事的發展環環相扣,我們選擇了相對避風的營地,卻導致了江無法入眠,隔日凌晨起爬的體力因而衰退,嚴重的話還會誘發高山症。
當下選擇的我們,或許預先知道,或許還不知道,卻只能盡力做出最好的選擇;以及在面對後果時,盡力做出下一個選擇。
我嘆了一口氣,拍拍我身下柔軟又溫暖的充氣睡墊,示意江跟我交換位置:
「這邊給你睡,我去睡你那邊。」
「可是妳怎麼辦?」江猶豫道。
「我沒關係。你睡好比較重要,不然明天不用爬山了。」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快速下指令。
換我睡在江的睡墊上,憑著自身的柔軟,勉強找到了一個可入睡的身體弧度。我聽見身旁江的呼吸聲逐漸邁入沈穩,同時也感受到我底下的蛋殼睡墊,透來地面的絲絲寒意。
至少江睡著了,我模模糊糊也進入了睡眠。
似乎沒睡多久,我在手錶鬧鐘微震中醒來,凌晨兩點半,該起身準備今日的行程了。
我輕輕搖晃沉睡中的江:「有睡飽嗎?可以出發嗎?」
他從溫暖的睡袋中露出臉,微微搖頭。
意思很明顯,他需要繼續睡。
圓峰第二日的行程,我原本預定和江凌晨起爬,一起登頂東小南山和玉山南峰,然後兵分二路,他自行折返營地,我則繼續前往鹿山。衡量江的現況,我迅速改變計劃:
「你繼續睡,睡到天亮你再去爬,我現在自己先出發囉!」
鹿山路程遙遠,我無法等到江睡飽才出發,決定今日全程獨攀,傍晚再回營地和江會合。
故事從來環環相扣。
這時的我,並不清楚這個決定的重量。
我走出帳篷,走上稜線,回頭張望黑暗中的圓峰山屋,我又是第一盞出發的燈。
沒有多少時間留給我,感嘆天地的廣闊與寂寥,海拔三千七百公尺以上的稜線,猛地襲來了陣陣狂風。
唔,我一個踉蹌,先蹲下確保,再試圖重新站起。
風狂到人連站都站不住,我彎身持握住山壁的尖端,恍然明白,這就是玉山圓柏的姿態。彎曲又屹立,倚靠又獨立,我勉力穩住了腳步,一路抓扶著稜線,蹣跚前進。
我第一次真正明白,為什麼高處不勝寒?當你登得太高,沒有任何事物將再為你擋風。
狂風沒有將我帶走,卻帶走我身上的體溫。好冷,縱然穿了三層衣物,不斷行進的我仍不斷發抖。
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著名的「風寒效應」。
這次的行程,剛好卡在秋颱不斷的間隙,雖然颱風沒有正式襲台,只擦邊過台灣南部外海,外圍的微弱風勢,在高山掀起的漣漪,對於稜線上的我,已宛如巨浪。
這是我第一次的初階「風訓」。
或許是我之前太受上天眷寵,總是遇到風平山靜。但靜海養不出好水手,靜山也是,該為我上的課,還是不能偷偷免訓。
慈愛如母姊的玉山,擔下了培育我的責任。
(妳要當山裡的孩子,就不能只有這點能耐。)
適度的鍛鍊,原來也是上天的一種眷寵。
.
我緩慢地爬上了三叉峰山徑,在黑暗中獨自攀向玉山南峰。
玉山南峰,百岳難度C+,和玉山東峰同被列為「十峻」。山勢陡峭,有不少近乎垂直的攀爬段,夜爬尤其難以辨路。
黑暗之中,狂風之中,嚴寒之中,唯我與山。
我哆嗦著,全身都在顫抖,唯有心還穩定。
專注地靠自己摸索,專注地摸索自己。人的一生之中,很少能有這樣專注的時刻。
專注到只能感受自己,卻也只須專注地感受自己。
用最浪漫的說法,或許這就是觸碰到了「山之心」。
卻其實沒那麼浪漫,好不容易登上玉山南峰的我,狂風中獨坐片刻,納悶著為何還不見地平線曦光升起。
.
.
拿出手機一查,我長嘆一聲,我居然記錯日出時間了。
逐漸邁向冬季的山,日出也遲,至少再半小時才會破曉。
我顫巍巍舉起玉山南峰的鐵牌,標高3844M,此刻重如鉛塊,也寒如冰塊。
無光之中,我獨自拍下我和玉山南峰的合照。
.
廣袤風景全濃縮在闇夜裡。當日稍晚,江將在天大亮的早晨,繼我的腳步之後,獨自攀上玉山南峰,拍下峰頂開展的絕美風光。
江的照片,終於對我清楚揭曉,不遠方的玉山主峰,和玉山東峰,原來此刻正和我如此靠近,原來始終如此壯闊。
原來一直守護著我。
黑暗中的我,什麼都還不明白,我就這樣步下了玉山南峰。
然而,我終究是來過了這裡。
每一場淬鍊,都將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它的重量,並在關鍵時刻,豁然開展成輕盈。
來得太早,終將因此讓未來的某一刻,有餘裕去剛好。
我繼續爬上了東小南山。日出之中,狂風短暫歇止,我也短暫歇止,享受著溫暖和平靜。
這將是這一日,我少有的靜好時刻。
或許,因為我還不知道,所以我才能享受。
或許,其實我隱隱知道,所以才如此享受。
並非我擁有悠閒,才能享受時光;卻是當我享受當下,才是我唯一悠閒的時刻。
而這一日,終將比我想像得,遠比我想像得還要漫長。
看不見的鹿山,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待著我。
等待我因此看見,我的渺小,我的廣大。
.
.
.
.
- 高度最低的百岳 -
大家都知道,玉山是台灣最高峰,海拔達3952M;但或許很少人知道,玉山群峰中也藏著一座高度最低的百岳,那就是鹿山。
鹿山標高2981M,甚至並不符合「百岳」遴選資格(高度3000M以上),那麼為什麼能成為百岳中唯一的例外呢?這背後其實有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
時間回到1970年代,台灣登山界赫赫有名的「四大天王」之一:林文安先生,為了促進台灣登山風氣,和其他山界大老共同選出了一百座台灣高山,同時擁有奇、險、峻、秀四大特色,這就是如今廣為人知的台灣「百岳」。
而鹿山,則是由林文安力薦。入選之因,據說是因為林前輩當年在獨攀鹿山之際,遇見了一隻小鹿,小鹿的眼神令他難以忘懷。
全劇終,天王就是任性,鹿山就這麼中選了。
欸等等!說好的愛情故事咧?這又哪裡淒美了?
對萍水相逢的鹿一見鍾情,為此特別選入一座山做紀念,這還稱不上轟轟烈烈的愛情嗎?(林前輩的後人們請不要打我……)
至於淒美的,其實是我們這些登山後輩。
據不知名統計,每一個去過鹿山的人,回來都想找「百岳信箱」,連署「一人一票除名鹿山」活動。(並沒有這個信箱)
關於鹿山,在我此次出發之前,曾看過兩篇精彩的山友遊記,讓我笑不可遏。
一篇精確地描述了鹿山有多低多遠多荒僻。說是從玉山南峰一路翻山越嶺,下降海拔一千公尺前往鹿山的途中,每翻過一座山嶺,俯瞰前方層層疊疊的山頭,不斷想著視線盡頭最遠最矮那一座,總應該是鹿山了吧?
別想太多,只要你看得到,就都不是。直到你一路千辛萬苦,低到不能再低,前方再也看不見任何山頭了,這時差不多就代表鹿山到了。
另一篇則是精準地描繪了所有前往鹿山的山友們,臉上全都心事重重。作者這樣描述著:「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當終於抵達山頂的那一刻,本該興高采烈,卻沒有人笑得出來。
因為,立刻還要再翻身回頭,原路陡上海拔一千公尺回圓峰營地!
沒開玩笑,當你以為鹿山的去程已經夠難了,回程卻才是真正的魔王關!去時每下降一步,回程的每一步都將變成更辛苦的上爬,思及此若還笑得出來,必是佼佼者。
以上,就是關於鹿山,前仆後繼的先烈傳說。
現在,換我上場了。
當我終於親身踏在通往鹿山的路上,一路視野遼闊,風清氣朗,若是往常,我必神清氣爽,笑容滿面。
或許,正是因為展望太遼闊了,玉山綿延不斷的尾稜一覽無遺,盡頭卻仍看不見鹿山,讓人打從心底發毛。
撇開以上的插科打諢,如果你問我,當時心中的真正感受。
其實,這是第一座,我不斷想著放棄的山。
.
我一路都在認真思考要不要果斷放棄。要嘛趁早回頭,太晚折返的話,距離圓峰營地就越遙遠,回程也越艱難。
離開了尚未破曉的玉山南峰,離開了日出間的東小南山,繼續前往鹿山的我,每一步,都感到說不出的疲累。
前一天負重爬上圓峰的體力耗損,還有一晚未睡好的精神折磨。
再加上凌晨起爬,在稜線上飽經寒風,「風寒效應」的威力,讓體能更加衰頹。
一切彷彿都在雪上加霜。
山並不會因為我的虛弱,配合著減輕難度;反而會因為我的虛弱,變得更加艱難。
隻身一人,我持續獨攀過陡峭的山稜,苦中作樂地碎唸「不是說去程都是陡下嗎怎麼可以忽然出現陡上也太不講武德了吧」。
薄霧飄來,籠罩稜線,氣溫陡降了好幾度,下午有可能變天,我揣度爬過這座山頭就應該折返。
過了這座山頭,陽光露臉,美麗的稜線又重現於眼前,我忽然覺得好像又可以再爬下去。
就這樣一路猶豫,我繼續往鹿山而去。
如果問我自己,到底在猶豫什麼
我明白一旦下定決心,我必須全力以赴,又負上全責。
我卻還沒決定,我該做出什麼決定?
太早放棄,是不是失去了一次訓練自己的大好機會?
太晚放棄,是不是可能把自己推入無法挽回的險境?
我必須在天平上,仔細衡量所有內在和外在的條件,放上我所有的勇敢,卻又不能超過極限。
那意味著我必須夠了解山,也要夠了解自己。
我告訴自己,上午十一點,如果沒有抵達鹿山三角點,一定要折返。
上午十一點,我遇見一對從鹿山回返的夫婦,他們鼓勵我鹿山就在前頭了。
我並沒有因此寬慰,我知道以我的腳程,還有一大段路。
何況我在清晨上玉山南峰前的岔路上,就曾遇見這對山友夫婦。他們腳程極快,逕往鹿山而去,這樣的身手居然直到現在才回返,足見往鹿山最後一段路,定非易事。
我繼續前行,一路不可置信地碎念「雖然大家都說一路陡下但這一路真的也太陡下了吧」,以及「現在放棄的話是不是等於之後這一整段路都還要再來爬第二遍啊啊啊」。
猶豫之中,我終於決定要走到底。
其實我並不知道,終究是我選擇了路,還是其實只是被路推著走。
或許我真正做出的決定,是既然下定決心,那麼無論如何,我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而鹿山,從來不會因為我的決心,忽然就抵達了。
雖然我早已在山友遊記中被預先劇透:「往鹿山的最後一段路,路跡不明,須自行辨路」。
實際走到這裡,還真是只有「自生自滅」可以形容啊⋯⋯
沿路標示的路牌,至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憑著直覺,勉強鑽進蔓草荒徑,忽然才看見了布條,幽默地讚許我走對了。
呃,想必綁布條的登山前輩們,要嘛布條沒帶夠,要嘛理所當然地想著:
「都要爬鹿山了,誰還給你指路!連找路的這點能耐都沒有,還來爬什麼鹿山?呿!」
正午十二點,我抵達了鹿山。
距離凌晨三點起爬,我整整花了九個小時。
.
.
.
或許寓意深遠,藏著深林中的鹿山三角點,竟是沿途唯一沒有展望的山頭,所謂最無風景之處。
終於抵達鹿山那一刻,代表的只是,終於可以回返。
筋疲力竭地,終於可以踏上,比來程更困難更漫長的回程。
笑不出來,原來還是含蓄的說法。這根本打算讓人痛哭流涕。
鹿山山頭上,沒有任何鹿,只有我一個人。
陷入短暫放空,呆坐在百岳鐵牌旁的我,拾起精神,正準備回返,忽然又抵達了另一對山友夫婦。
他們盛情邀約我回程同行。
山友大哥豪氣地對我說:「放心吧!妳就跟著我們夫婦一起走,天黑前一定能回到圓峰!」
呃大哥,我若有你說的這腳程,不用跟你們一起走,我也回得去啊!
大哥繼續拍胸脯保證:「什麼?妳爬很慢!別擔心,我太太爬超慢耶!」
好吧大哥!不才在下小女子我,只好當仁不讓,慷慨讓您見識一下,什麼叫「無敵慢」!
很快地,我就被他們海放了。
早有自知之明的我,只是苦笑地拜託他們,當他們回到圓峰營地時,請去找我的帳篷,幫我向江帶個話:「我會摸黑回去。」
一路至鹿山手機皆無收訊,能找到傳訊者,我已感激不盡。
剩下的,就是我和山之間的事了。
八方之中,漫漫長路,唯我與山。
我必須實踐我的諾言,我不是託人帶訊說我會回去嗎?只是會晚一點。
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回得去。
怎麼走下來的,我就必須再怎麼走上去。
無聲之中,我彷彿聽見群山輕輕鼓動。
(是時候展現妳的實力了。)
(實力不夠的話,就拿出毅力吧。)
曾有人說,比起堅持,放棄更需要勇氣。
其實,放棄最不需要的就是勇氣,放棄就放棄了,多麽輕鬆。
從鹿山回程中,疲累不已的我,偶然瞥見樹林間的松針地毯,忽然很想這樣倒頭就睡。我恍神地閃過這念頭。接著立刻甩甩頭面對現實:這一睡說不定就不會醒來了。
獨自一人,唯我與山。
我後來才知道,這就是林文安前輩將鹿山選進百岳的真正心境。當時他所面臨的攀登,比我艱困百倍不止。
群山蠻荒,大雪覆蓋,他蒼茫獨行,為這「絕景」,也是「絕境」,靈魂深深撼動。
差一點就回不來了,他帶著這樣的覺悟回來。
從痛苦看見美,並享受那痛苦與美。
或者說,正因為超越了痛苦,我們才純然地觸碰到了美。
從外在的「艱」困卓絕,淬鍊出內在的「堅」困卓絕。
下定決心很難嗎?其實決定就決定了,需要的說不定只是莽撞。
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才是真正的勇敢。
每一位「從鹿山回來的人」,都是「無冕之王」。
所謂的王者,或許都曾無畏地下至最低之處。
再無憾地爬回最高之處。
因而,無論上坡,無論下坡,從此在他心中,一切如履平地。
當我明白,沒有任何稜線,能難得過心中的起伏。
當我足以自負全責,我才真正成為了生命中的王者,終於能主宰自己。
原來一直都是,我和自己之間的事,山只是見證者。
不斷地陡上,不斷消磨著體力和心志。
不斷地堅持,我只能將所有剩下的精神,都專注在堅持。
到底已經翻上幾座山?到底還要翻上幾座山?我不斷倒帶回想著來時的記憶。
終於,路徑開始變化,轉變成陡下。
呵,如果有什麼比持續陡上更折磨,那一定就是忽然陡下。
因為這樣等於是把好不容易爬升的高度,又都吐了回去,等會還是又要重新,而且更加陡上。
我的體力持續衰頹,而路卻持續變難。
彷彿一場不公平的比賽,卻是我自己選的,和自己之間的比賽。
終於,終於,我從層層疊疊的支稜回到了主稜,日出之前登上的玉山南峰,再度出現於我的眼前。
我大感振奮,卻又忽覺驚蹙,因為,即將日落了。
陽光逐步沉沒於玉山南峰之後,折射出最後一刻的巨大逆光。那絕美的景緻,宛如「逢神時刻」。我全身震撼,彷彿天啟,卻又彷彿天警。
即將消逝而去,那一路照拂我的陽光。
.
我恍惚明白,現在不只要和自己比賽,還需要和時間比賽。
日落之後,就是黑暗的開始。那是山和闇界定好的規定,無光之時,不再能約束闇勢力傾巢而出。
轟然而無聲,山彷彿呢喃著:
還來不及回返人煙,千山的獨行者啊,你得千萬當心。
我在荒昏中定睛,努力辨認不斷暗下的山徑,快了!只剩最後一段上坡,只要再翻過玉山南峰和三叉峰之間的凹處,圓峰營地就在後方了!
鎮定精神,絕對不能在此時迷路!
隨著我攀上稜線,夜正式來臨。忽然,狂風猛地襲來。
啊!如同凌晨之時。此刻再度入夜了,我即將迎戰又一次的「風寒效應」。
好冷,太冷了!無力的我想加穿保暖層,卻不敢貿然脫掉風雨衣。此時停止行走和脫衣,都可能讓自己邁向失溫。
我想找個風弱一點的地方喘口氣,然而迎風的稜線上,竟哪裡找得到遮蔽之處!
縱然不該停下,我卻又非停下不可。這風最狂之處,也正是唯一有收訊的地方,我必須把握地利,在此查看明日的天氣,決定是否變更接下來兩天的行程。
我就地癱坐,在低矮的樹叢旁尋求略微的庇護。風仍不斷狂吹,我顫抖地掏出手機,處理各種身為領隊的責任,順便對江發出短訊:
「我快過玉山南峰了,帶熱水來接我。」
圓峰營地沒有收訊,但如果江擔心我,出來找通訊點,或許會看到我的訊息。
我掏出保溫壺,從凌晨隨身攜帶的滾燙開水,早就化為冰涼,我天真地感嘆保溫壺效用不夠。卻其實,我這一整天行走的時數,早已超過任何保溫壺的上限。
拖著最後的體力,我翻過了玉山南峰側邊。終於又是下坡,我以為到這邊就可以放輕鬆了,極力張望,卻看不見圓峰營地的燈火。
風強勁到我難以抬頭,我已經不太有精神辨識路徑。
等到我察覺時,我已偏離正路。我矗立在山坡頂點,狂風中,我勉強判斷出路徑,綿延於黑暗中的下方,只要我能及時下切,應該可以接回正路。
顫抖的我,試圖驅使自己滑下邊坡,風一個助勢,我應聲往前仆倒,臉部直擊地面石塊。
啊。
我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模糊地想著,臉頰掛彩了吧?
身為模特,我模糊地想起,我理應保護好自己的外貌。
本來和江約好下玉山後,還要繞去梅山拍攝。現在看來,是沒辦法了吧。
趴在原地,我終於對自己承認,我其實沒有任何力氣了。
放棄,原來真的比想像中容易呢。
只是,還不到我放棄的時候而已。
我將自己撐了起來,寒風冰鎮了臉上的刺痛,我繼續行走。
圓峰營地就在前方了,雖然我還看不見。
就像那一路看不見的鹿山,但我知道,我下定決心要抵達那裡。
我恍惚又清晰地,狂風中繼續行走。
其實我已經不清楚,自己憑著什麼仍然行走。
直到,直到視線盡頭,一個晃動卻穩定的橘色外套身影,緩緩朝我靠近。
江出現了。
他憑著幾個字句,真的來接我了。
那時的江,在我的眼中宛如英雄。
他卻已習慣我是英雌,只簡單地為我披上他帶來的厚外套,遞過溫水讓我啜飲,竟沒有察覺我的虛弱萬分。
我抬起頭,愕然江逐漸與我拉開距離,我沙啞而微弱地開口:「走慢一點。」
江一時愣住:「我走很慢耶。」
我苦笑了:「我更慢。」
熱氣在我的體內發酵,我裹著江溫暖的大外套,終於一點一滴地,找回了自己。
圓峰營地還在前方,但我知道,我已安全地回返了,人界的邊線。
剩下的,只是一步一步,讓自己抵達。
從圓峰營地往返鹿山,紀錄中一般登山者所花的平均時間,約為十二小時。
而我,整整走了十六小時。
後來江告訴我,他下午閒晃時在圓峰山屋遇到一位山友大哥,大哥說他昨天在鹿山完成了他第一百座百岳。
我忽然想起,我早就聽說過,如果沒有要「完百」,建議鹿山就不用去爬了。
只是此時我才後知後覺,這話的真義其實是:
會去爬鹿山的「一般登山者」,都有「完登百岳」之實力。
啊啊!就是你們這群強者!把平均水準衝太高了!讓我誤以為不用爬那麼久!
高山行走,危機意識要有。因為路上不小心遇到的強者們,都會說自己很弱。
如果你不小心相信了。
一旦上路,你才知道自己有多弱。
然後,如果你不管有多弱,都終於讓自己回來了。
忽然你就也被列入了,強者之列。
.
.
.
- 不動如山 -
接下來的那一夜,大概是我此生最難忘的一夜。
如同上山前的預報,沒有僥倖,風雨在第三天準時而至。幸好我們當初沒有選擇紮營在圓峰最開闊的腹地,倚靠的樹叢成為我們堪堪的阻擋,即使如此,帳篷仍在狂風中劇烈搖晃。
柔韌的營柱不斷瘋狂搖晃,掙扎在折斷邊緣,忽然啪啦一聲,拍上我們包裹在睡袋中的臉頰。
真的是物理意義上的「打臉」啊。
我們幾乎毫不懷疑,帳篷在下一刻就要垮了。
海拔將近三千七百公尺的全台灣最高營地,一頂小小帳篷和高山強風徹夜搏鬥,最終獲得了驚險的勝利。骨架完好無損,布料未曾滲雨,我在心中慶幸,當初砸錢的正確決定。關鍵時刻足以保命,在登山裝備上花的每一分錢,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天亮了,風小了,雨仍不停。我拉開帳篷縫隙一窺天色,立刻堅定了決心,這一天預定的南玉山行程,無懸念取消。
.
江仍在熟睡中,幾乎徹夜無眠的我,衡量著是否該提前下山。
為難的是,風雨強度尚未達至封山封園的標準。無故提前撤退,我們可能會遭罰,甚至停權半年。
以不動應萬變,我決定先待在帳篷中靜觀其變。
只是我沒想到,接下來的這一天,我們即將貫徹物理意義上的「不動」。
午時,帳篷外傳來一聲驚嘆:「居然還有人不走!太強了!」
那是我聽見的最後一陣人聲,接著只有風聲、雨聲。
以及說不出的各種無聲。
江就在我身旁,卻陷入了奇怪的睡眠。他動也不動,一語不發,層層包裹於保暖裝備中,宛如一枚靜靜的冰蛹。
而我,我不記得自己睡著,卻進入了另一種時間感,彷彿漂流,彷彿靜止。
這是傳說中的玉宮嗎?
孤懸在台灣島最高的玉山峰巔旁,我全然放空不動,好像把人生重新想起了一次,又好像全部忘記了一遍。
其實,這次來玉山前數日,我做了一個彷彿世界末日的夢。
夢中的我敏銳察覺災難正在最後倒數,卻無法撼動我身旁的人。我試圖勸說我的親人,以及周遭的陌生者,和我一起逃往安全之所。有人聽了,有人不聽。或許聽了,卻又不聽。
我一直記得某一個眼神。某個親人本來跟著我一起逃離,最終卻又選擇回到即將爆炸的建物去。他想為深愛的家人買紀念品,於是跟著人潮,回到了那棟看似安全的超大型百貨。他看了我最後一眼,不曾勸我和他一起回去。
其實我知道,他並非不相信我。
只是他到最後一刻前,都還活在慣性裡。
山崩,海淹。
我拚命游泳,淌著眼淚,全身濕淋地走上僅存的公路。
活下來的我,好像有某部分死去了。陽光重新照耀,我還活著的那些部份,還活著我的那些部份。
如果其他人,都選擇了不去選擇,而我什麼也不說,就是真正的尊重嗎?
如此無力的我,擁有的力量是什麼?
如果我仍然努力,不願意盲目地死去,也不願意盲目地活著。
.
後來江才告訴我,這一天,他彷彿回到了久違的食氣狀態。
滴水滴米未進,卻不覺得餓。
如一顆沉眠的蛹,蛻變完成於內在。
神秘的這一天,在帳篷裡動也不動的這兩人,或睡著,或醒著,或許各自都歷經了些什麼。
只有靈魂記得。
或者如同我去南湖大山的第一天,一場奇異的睡眠後,忽然飽滿了力量。在那絲毫想不起來的夢裡,我是否被邀去遊歷了大山?
如同紅樓夢裡的寶玉去了太虛幻境,其實黛玉也去了?
山說:其實我們早已熟識,只是妳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們仍然記得妳。
守望妳,關注妳,見證妳。
第四天,我們在細雨中撤帳,前往圓峰山屋裝水,發現山屋已空無一人。
啊,原來昨日所有人都下山了,也再沒有人上山,我們是唯一待在這裡的人。
寒風刺骨,冷雨撲面,我們艱難地背著所有行囊,開始往山下行走。
風狂到我們難以交談,也難以停下。我們低著頭,視野受限於大風和凍雨,只能憑直覺選擇圓峰山頭佈滿的多條山徑上,最平易近人的路。
忽然,我瞥見前方不遠的樹叢下,閃耀著一個背包防雨套。
本來就要這樣經過的我,又忍不住多看一眼。多麽巧啊!顏色和圖案都和我的背包套一模一樣!
當然不可能是我的,但我出於下意識,仍反手摸索確認,五分鐘前在山屋,我才仔細繫緊的背包套。
呃。
我不敢置信地喚住江,央他幫忙查看背後。
他證實我的背包套不見了。
我震驚地指著前方地上:「所以那個是我的?!」
江轉身看了一眼。
然後和我對視一眼。
他收起震驚的眼神,若無其事地走去撿起背包套,然後幫我重新牢牢繫上。
很久以後,如果有人問我:「妳相信有神嗎?」
然後我回答:「我相信,因為背包套。」
欸,聽起來就很荒謬!
背包套到底是何時被狂風吹脫了扣帶?如果已掀飛到空中,那麽多條山徑,卻又剛好落下在我們隨機行走的這一條?而且風往後吹,背包套卻落在路的前方?
簡直就像親自送來。
我尷尬地想起,上次獨攀雪山北峰,也是在下山時遺落了背包套。幸好遙遙有一隊行走O聖的登山隊,隔了大半天,神奇地一路追上了我,送回我的背包套。
這次我們是最後下山的一隊,後方找不到人幫我撿背包套了。
我彷彿感覺,有神扶額嘆氣。
#特報特報
#又有一座山成功通過了考驗
#山使盡渾身解數讓幼稚園小星星順利下山了
#搞了半天最辛苦的是山不是我
.
~ 尾聲:破蛹而出 ~
下山路上,江停在岔路口,望著告示牌的另一條路,指向玉山主峰。
「如果妳要寫文章的話,幫我寫一句。」他若有所思地說:「單攻玉山主峰,我覺得我終於可以了。」
#我們明明去過玉山主峰了捏
#但是我懂你的意思
#之前都是可有可無碰運氣
#你終於堅定了實力和勇氣
#屬於你的逢神時刻
.
.
.
.
.
.
.
.
.
.
.
.
.
.
作者介紹
.
.

詩人
| 吳星瑩
瑩遊詩人|風之舞|心靈時鐘調節師
Singing Poet
Wind with Wings
Heart-Time Regulator
把天空穿在身上
那麼我就伸展成一棵樹
披上了風
曾吟遊於各創意市集,以即席靈感為客人創作專屬詩。如今持續探索各種領域的創作,引導觀者進行更深更遠的內在覺察。
持十三年純素飲食後成為食氣者。喜愛大自然,推廣恢復人與大自然的心靈連結。
.
.
.
.

記錄各種令人感動的故事,期望能夠鼓勵被攝者持續閃耀,也能夠啟發自己成長
讓這些充滿光的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
婚紗攝影師出身,七年的婚紗拍攝與婚禮紀錄經驗,精擅「人像外景拍攝」,
尤其擅長拍攝素人,及在紊亂的活動現場臨機應變,
捕捉一般民眾參與活動時的各種神韻,拍出獨特的美感與質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