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山當關
關山&庫哈諾辛山兩天一夜
2024/01/15-16
文字|吳星瑩
攝影|江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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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眼界,無邊無界。
讓眼光,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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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起 -
南橫公路,在因風災封閉了十三年之後,於前年重新朝世人開放。塔關山、關山嶺山、庫哈諾辛山,三座相鄰不遠的百岳,登山口皆位於南橫內,路程皆可單日來回,宛如璀璨的寶石,美麗而親人,被山友稱為「南橫三星」。
而還有一座隱藏版百岳,登山口和庫哈諾辛山同位於南橫進涇橋,祂是關山。
身為南台灣最高峰,祂有個霸氣的封號:「南台首嶽」。
去年聖誕節攀爬向陽山時,我一直遠遠望見壯闊的關山,在大好冬日暖陽下,悠然左右。彷彿在向我招手。來吧孩子,準備好了就來,我們等妳。
因緣聚合得比我想像還快,僅僅三週後,我們前來赴約。
#南台首嶽
#關山
#庫哈諾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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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用趕!慢慢走沒關係!今天沿路都大景!」
甫從庫哈諾辛山頂下來的山友大哥,和我擦身而過時,開心而爽朗地分享。
「等會上去記得往右看。」他賣了個關子,在我進一步詢問之下,才神秘兮兮地揭曉。「超級美!」
我福至心靈地猜到了,是雲瀑。
不只一次了,走在山徑上,我總遇見素味平生的山友們,開懷熱情,像獲得珍寶的孩子,迫不及待向每個遇見的人展示。
每個走上來的我們,都是被山滿滿疼寵的孩子。
我和江重裝爬上庫哈諾辛山屋,卸下背包後,改換輕裝,前往登頂庫哈諾辛山,預計原路回返山屋後過夜,隔日登關山。
每座百岳皆有自己困難之處。關山之難,首先難在南橫公路的進出時間管制,若選擇單日往返,必須在8-9小時內完成,需要一定程度的快腳體能,對初階山友來說,往往望山止步。
而庫哈諾辛山之難,山友說,大概是行走在庫哈諾辛山徑上,沿途皆可望見雄偉的關山,饞得人很難不想去爬。
練好再來,關山一直在那。
考量到江的體能在嚴峻的冬季需要更多餘裕,我從一開始就捨棄了單攻關山的選項,以過夜行程換得更悠緩的時間和空間。
然而過夜是另一種難度,不僅難在重裝,關山之難,更難在乾季缺水。
水在冬季南部百岳至為珍貴,庫哈諾辛山屋僅備有蓄雨桶,關山沿路沒有任何活水源,可謂完全靠天賞水。
而在長期不下雨的冬季,蓄雨桶幾乎是有出無進。白話來說,人把水喝完就沒了。
江揹了整整八公升的飲用水,一路陡上至山屋放定後,終於卸下心上大石。
我們這樣想,把水留給山,也留給其他登山者。
盡可能自給自足,這樣就不怕欠缺,若還有餘,也可分給其他需要的人。
而我們也因此,終於有餘裕,來好好享受乾季的珍貴賜予——滿滿暖陽。
我們登上庫哈諾辛山頂,果然如先前山友大哥所報信,陽光任人揮霍,放眼皆是,源源不絕。這裡是被陽光眷顧之山,這裡是被陽光親吻之土。
應有盡有,沒有任何人被冷落,沒有任何人被遺漏,不須搶奪,盡情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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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江,以及另外兩位剛好也登頂的山友,各踞一方,坐在山頂上曬太陽。
我們並不認識,但也不須認識。
只是一起曬太陽。
只是各自曬太陽。
陽光彷彿永遠不會落下。
我們知道時光仍然一直往前走,但此刻彷彿不須知道。
此刻,我們就在這裡,不疾不徐,哪裡也不用前往。
永恆是這樣的吧?
當我們,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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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一日午後,我和江從庫哈諾辛山頂下返山屋。庫哈諾辛山屋座落於兩山之間的高點附近,此處因高度被命名為3026高地。
3026高地,展望絕佳。我們回山屋簡單換裝後,拎了高山瓦斯爐及純素奶茶包,再度步上高地的棧板,開始我們的下午茶。

群山環繞,茶煙裊裊。
單攻的人潮已幾乎散盡,山友們紛紛趕在南橫管制時段前離開了,只剩我們還悠閒地坐在這。
這兩日山屋只有我們申請,意味著,當大家今天都下山後,只剩我們兩人在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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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我們對坐。
我們和群山對坐。
山中漸漸靜下來了,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好戲才正要上演。
一場由雲和日,天和山,領銜主演的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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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位於獨特的東亞季風帶上,冬季時東北季風一波波南下,以島嶼屋脊中央山脈為分界,迎風面多雨,背風面晴朗。
而我們此刻所對坐的庫哈諾辛山及關山,剛好在迎風面和背風面的交界上。
我們來到的這兩日,剛好位於氣流浮動的交界期,可能萬里無雲,也可能茫茫白牆,完全看雲怎麼飄,憑天的心情。
而天似乎覺得,晴雨二分法實在太沒創意,決心讓我們拓展一下,想像力的邊界。
「你看關山!有片雲像煙囪一樣,直接從山谷拔起至天頂!」正在啜飲熱奶茶的我,偶然瞥見,忍不住驚呼。
「你看向陽山!整片雲正從東部翻過山,流淌下來!」我轉向另一方,再度驚呼。
360度遼闊環繞,雲嵐乍然聚攏向我們所在的小小高地,四處傾瀉,八方嬉戲,宛如一場場絕美舞蹈,雙眼應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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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碌地轉頭,深怕錯過任何一幕活潑的美景。
直到我的心逐漸寧靜下來,發現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錯過。因為我已在此時,位於此處。
我正在此時,位於此處,當一切轟然遇合。
原來我早已準時,赴了天地之約。
位於風景裡的我,唯一還要做的事,只是好好讓風景流淌進心的邊界,讓我心也化為風景。
我們就這樣靜靜在3026高地上,整整觀賞了兩三個小時,超乎想像,瞬息萬變,風雲聚散的天空之舞。天光盡情上演,我們是幸運入席的唯一觀眾。
而我毫不懷疑,即使無人目睹,也不會損減美景一分一毫。所有一切仍然持續美麗,無論渺小的我,存不存在此刻。
我一直都是這樣想。沒有我,世界仍會持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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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夜大風,庫哈諾辛山屋的屋頂轟然作響,吵得我幾乎難以入眠。而逼近零度的寒氣,從層層保暖衣物和睡袋的縫隙中不斷侵入,手腳經過整夜仍處於冰寒狀態。
凌晨兩點,江提前醒了。精神頗好的他,提議反正也睡不著了,乾脆整裝一下就起爬吧!
山屋點亮了燈。我走出屋外,驚訝地發現天空早已點亮了星。
山脈精神奕奕地早已醒了,彷彿正在等待我們起行。
此時我才意識到,若說昨晚山屋只有我們兩人包場,那麼今日的關山,因週二南橫公路全線不開放之故,將不會再有其他山友上來。
意味著,今天我們包山了。
多麽奢侈啊!整條關山步道,一路從山屋迤邐至山頂,將只有我們兩人行走於上。
而雄偉的關山,正在不遠方炯炯有神地等候。黑暗中我們看不清祂,卻知道祂就在那,清晰俯視著我們。
來吧!爬吧!我就在這裡等你們。彷彿聽見關山,如此爽快地歡迎。
不趕時間,山頂就在那,等著我們一路爬上去。
沒有他人,這是一場和自己的競賽。
只要我們,爬得上去。
一路向上,蜿蜒於陡峭的稜線之上。毫不遮擋,如此豪爽,沿路沒有任何高高低低的假山頭,就這樣一路直上山頂。
這就是關山,如此單刀直入。
南台首嶽,眾峰俯首。一山鎮守,萬風莫敵。
我們帶著敬仰和讚嘆,在滿天星空之下,專注腳下,朝向關山而行。
此去必是一路崎嶇吧?秉持應考之心,我們踏上挑戰自我之路。
一切卻出乎我們意料。
氣勢恢弘的關山,竟溫柔地超乎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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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在發光!」我向江驚呼。
應是含有二氧化矽之故,關山裸露的岩層,在我們的頭燈照射下,沿途如灑落的星子,熠熠奕奕。
閃閃發光的路,閃閃發光的天,兩相輝映,美到人目眩心醉。
這是只有我們看見之光路。
我恍然大悟,這是少有人能看見之夜路。受限於南橫公路管制時段,登山者多半只能從早晨八點起爬,天光早已大亮,黑夜限定之美杳然隱身。
從未想過關山居然如此美,如此溫柔。
彷彿一路慎重地鋪下光毯,迎接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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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光毯的接引下緩步而上,不知不覺路程已過半,曙光卻尚未亮起。我仔細張望,星子悄然隱去,天際線藏在薄霧之中,太陽已經升起,只是升起在霧之外。
簡直像罩上了一層巨大的簾幕。
昨日攀爬庫哈諾辛山沿路可見的關山,今日原來一直罩在霧中,而我們此時正從幕外,走進幕內。
今日究竟會不會是好天氣呢?我步暫止,我心忐忑。
忽然,關山爽然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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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是霧淞!」
尚陰暗的杉林中,眼尖的我驚喜,樹梢陡然發亮。那是亞熱帶的我們,首次見到的冰霜森景。
「妳看!是霜風!」兩側都是崎嶇的斷崖,白色的風一波波翻湧而下。江興奮地解釋,一般的霧都是向上飄,我們眼前所見卻是向下墜,那是難得的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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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鎮守於氣流交界,鋒面在此卻步。我們立於雄偉的稜線之上,親眼目睹由東翻湧而來的冷風,如浪撞上岸,散成千堆雪,虛紛而下。
這是中央山脈亙古以來的職守,立於最高處,默默削弱強勁的氣流,守護遠遠之下的平地子民。
我們正現場見證著關山之雄壯與偉大。
最難能的是,如此陡峭的山脊之上,祂一邊揮舞無形的大斧,一邊穩固地守護我們,游刃有餘,神乎其技。堪堪蜿蜒在背風側的山徑,讓我們只見風之美,不受風之侵。
我們還不知道的是,昨午恣肆的雲舞,昨夜呼吼的狂風,甚至眼前的霜天,都只是萬事俱備的序幕。
距離山頂最後一段路,關山精心籌劃,超乎想像的奇景,即將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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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出發之前,我們從未想過,關山有可能下雪。
縱然現在是高山雪季,但緯度相對低,又偏溫暖乾燥的關山,雪幾乎終年難得一見。何況這數日屬於回暖期,順理成章,我們沒帶上任何雪地裝備。
因此當我們在日出前的稜線森林瞥見第一棵霧淞,還以為只是幸運的偶然。
直到我們從森林走出,隨著天光亮開,發現迤邐在眼前的,是漫山銀白的冰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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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空在此時緩緩露出天際,雪景盡頭隱隱現出一堵雲牆,啊!那不是牆!也不是雲!
我們終於看清了,今晨起爬一直藏在雲幕後的關山,俊朗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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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頂皚皚,彷彿是雪,又彷彿是光。
那一瞬,我們一起進入神聖的無聲讚嘆,只是專注仰望。
「好像看見富士山,」江靜靜說,
「當然我知道不是,但我真的以為,我正在觀賞某座世界名峰。」
那樣的雄偉,那樣的颯爽,那樣的凜然。
而又那樣的親切。
在我心中,每座山都是獨一無二,無法相提並論。但我明白江的意思。
那是他所能想到的讚嘆極致,言語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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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奇異的雪國,嚴格定義該說是冰界。地上溫度遠高於零度,卻因寒冽強勁的霜風,硬生生鑿劈出漫山霧淞。
依枝依葉,凝累懸掛出不同造型的冰晶,無比精緻,煞是可愛。
風呼嘯而過,我的髮絲也染上了霜,彷彿拂刷過一抹溫柔。
而唯一的無冰霜處,竟是我們一路走著之山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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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距離山頂最後的垂直攀岩段,我率先拉繩而上,叮叮咚咚,彷彿金幣銀幣,有什麼從上方紛紛灑落。
我困惑地抬頭,發現山竟憑空降下了冰幣!
山頂的樹宛如狂甩毛髮的犬貓,微風煦日中,不停抖落一顆顆霧淞。
叮叮噹噹,冰晶從垂直山壁上紛紛落向我,頑皮地敲打我的頭,我的手,我的肩,旋身玩耍,歡快地溜下。
到底還藏了多少驚喜?
我懸掛在山壁上,傻眼地沐浴一場日光霧淞雨。
太可愛,太美麗,也太奇特,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該啟動危機管理嗎?我認真思索,在心中恍然吶喊:
「難怪雪地要戴岩盔啊!這冰晶只要再大顆一點,就變落石了!我就要被砸落山崖了!」
然而那終究不是霰,只是淞。輕巧玲瓏,親人而不傷人。
是關山的小小戲耍玩鬧,
是珍重撒下的枚枚寶幣,
是悅耳伴奏的一路鈴鐺。
再這樣下去,山神親自現身我都不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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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於登上關山頂。天地一空,雲幕盡揭。
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在我們腳下的,一邊是遼闊的山巒,一邊是連綿的雲海。
終於得見關山本色,高山高空,晴朗日光,光芒無盡。
我們來到了行腳所能,離太陽最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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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又下返山屋,我一路回頭眺望,雲迅速漫上,關山頂又隱回幕後。
原來今日,竟只有我們到達山頂那短短數刻,白牆暫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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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奇萊北峰之後,關山是另一座,傾盡所麗來款待我的山。
所有餽贈無以為報,唯有珍惜。
讓眼界,無邊無界。讓眼光,閃閃發光。
讓我因此得以看見,或晴空,或雨牆,我不再猜測下一刻會遭遇什麼,
當全世界彷彿只剩下我被考驗,當我又彷彿和全天地站在一起。
並不是天地喜怒無常。
而是等待我終於看出,淚水和歡笑,都是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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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
懸掛在關山垂直岩壁上,我正拉繩攀登到一半,手機忽然響了。
這裡居然有收訊!我看著「07」開頭的市內來電顯示,直覺應該要接起來。
「請問是吳星瑩小姐嗎?我這裡是梅山派出所。」
「你們那台車牌XXX-0000的車,怎麼會在進涇橋登山口沒有開走呢?」
我連忙解釋我們申請的行程為期三天兩夜,因此車留在登山口。
南橫公路週二、四全線封閉,人車不能進出,週一上山的我們,刻意多排一晚,到週三再下山。
「週二管制時段必須全線人車淨空,不可以停在那裡,你們這樣已經違規了喔!」
和警察先生溝通過後,他請我們今日下山去把車開出南橫,梅山管制站閘門會打開。
於是我們登頂完迅速回返營地提前整裝結束行程風風火火飆下山。
於是我們行駛在沒有任何車的南橫公路上一路看著駐點人員拿對講機回報他們正通過這裡要出去了。
#就這樣不小心解鎖了週二進出南橫的成就 (x)
#大家記得要找接駁車不要像我們超級天兵 (o)
謝謝警察先生電話親切貼心提醒我們下山注意安全第一。
致歉一早看到車驚呆了差點衝上山搜救我們的工程人員。
是不是整條南橫都知道了啊啊而且應該茶餘飯後笑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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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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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 吳星瑩
瑩遊詩人|風之舞|心靈時鐘調節師
Singing Poet
Wind with Wings
Heart-Time Regulator
把天空穿在身上
那麼我就伸展成一棵樹
披上了風
曾吟遊於各創意市集,以即席靈感為客人創作專屬詩。如今持續探索各種領域的創作,引導觀者進行更深更遠的內在覺察。
持十三年純素飲食後成為食氣者。喜愛大自然,推廣恢復人與大自然的心靈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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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各種令人感動的故事,期望能夠鼓勵被攝者持續閃耀,也能夠啟發自己成長
讓這些充滿光的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
婚紗攝影師出身,七年的婚紗拍攝與婚禮紀錄經驗,精擅「人像外景拍攝」,
尤其擅長拍攝素人,及在紊亂的活動現場臨機應變,
捕捉一般民眾參與活動時的各種神韻,拍出獨特的美感與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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