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霸之路

大霸群峰行旅四天三夜

2023/11/06-09


文字|吳星瑩

攝影|江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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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的其實不是登頂,
而是平實回返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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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起 -


大霸群峰,一段馬拉松式的旅程。四天往返62公里,我們幾乎全程重裝行走,在各方面都突破了我們目前的極限。



我們互相扶持,一起堅強走完了全程。

一起看見了星空銀河大霸。

以及日出黃金大霸。


#世紀奇峰


#大霸尖山
#小霸尖山
#伊澤山
#加利山





剛出發走進大鹿林道時,看見林道鄰側美麗的榛山,江傻傻興奮地說:「喔~那該不會就是我們要去爬的山吧?」

當然沒那麼近,我走著走著忽然意識到什麼驚人之事,喚住精神抖擻走在前頭的他:


「欸,你還記得我們三月在觀霧山莊拍聖稜線日出嗎?記得我們那時跟聖稜線的距離嗎?那道淡淡藍藍的遠山?」

「記得,怎麼了嗎?」


「嗯⋯我們剛剛就是從觀霧山莊停車場步行出發,那道很淺很遠的線,最左方就是大霸尖山,我們現在就是要走到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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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們從馬達拉溪登山口的清晨,上爬至九九山莊,再上到加利山登山口時,天空已從萬里無雲化為四方白霧,接下來,我們背著重裝,一直都在雲中行走。

行走整整二天,我們終於推進到中霸山屋。


推開山屋的門,空無一物,又是我們兩人包場。


拖著疲累的身軀,我們將睡墊睡袋攤開,決定小睡二十分鐘,黃昏馬上就要來臨,我們預計前往中霸坪,期盼一睹落日下的大霸。


山屋外頭仍是白牆,我們夢裡也是。


睡吧!後來我們決定。賞景需要衝勁,卻也需要體力。

夜半,我朦朧醒來,步至山屋外頭,一小點頭燈紅光朦朧游移,那是江,正在拍攝滿天星空。

天開了。


原本預計去守候日出的我們,開始打包裝備,提前在凌晨三點出發,決定一路從星空觀至天明。


我們緩慢推向中霸坪。路徑穿出林隙,豁然開朗。

闇黑和遼闊之中,一個龐大到不可思議的山影,巍然聳立。


「大霸!」


啊!兩天兩夜後,我們終於看到了大霸尖山。

「我都哭了!」太感動,也可能是太冷了,我邊擦眼淚邊向江笑說。


氣溫十度以下,海拔三千公尺以上,裹著我們的除了厚厚外套,還有滿天星光。

還有大霸尖山之上,那懸掛而下的銀河。

更遠方的小霸尖山,來時路不見的伊澤山及加利山,在黑暗中紛紛現形,和我們一同環坐。



這是我們和四座大霸群峰的初相見,以輪廓之姿,在黑暗之中,在銀河之下,在夜景之上,在日出之前。

天即將要開了。


我們默默等待,也靜靜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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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中霸坪夜半空曠的低溫下瑟瑟發抖,邊拍完銀河下的大霸尖山,江提議繼續推進到霸基,等待日出。

「咦,可是資訊上似乎說中霸坪是最好的拍攝點?」我猶豫了。


高山攝影師是相當艱難的職業。我們是兩人自組隊,優勢是機動性極高,卻也意味著沒有協作可以幫我們分攤裝備重量。帳篷等住宿裝備落在我身上,江則必須扛起所有他認為必須的攝影器材。


單眼相機、高階鏡頭、穩定腳架,這些在平地被視為最好的器材,在高山的窘境卻是太笨重難以揹負行走。扛得上去的,才是最好的器材。這是半帶幽默,卻十分寫實的說法。



江以往擅長的是帶景人像攝影,如今憑興趣半跨進純拍景的領域,在器材、體能及拍攝方式上,更都需要諸多調整與嘗試。

不變而貫通的,是攝影師心中勘景的直覺。


走還是留?走了可能錯過最美的角度?不走,可能無法邂逅,更美的可能?

我們欣賞的群山,環繞在我們八方,靜靜欣賞我們的選擇。


「走吧!」江鐵了心決定。



我們拿著前行者慷慨分享的珍貴資訊,如今試著走出我們親身的美麗軌跡。

然後,再分享給後來者。

這是一排排渺小的人類,在雄偉的高山之上,發揮全心,用盡全力,蜿蜒出的地圖。


我們在黑夜中來到了離大霸最近之處,仰望祂的剪影,如天空之上龐大的巨人。

中途好幾次,我都好想停下來,在我眼中,我覺得那就是最美的角度了。


或許那真的就是最美的了。如果江用單眼,我用雙眼,在每個當下,好好感動。


晨光開始亮起。

逐漸被點亮的還有我們的眼光。更加銳利,也更加溫柔。更加沈穩,也更加靈動。

高山重新形塑了我們。


大霸如今不再讓人爬上最頂端,來到霸基,視同登頂。

不試圖站在巨人的肩上,我們站在巨人的腳下,專注仰望。


日出那一刻,我們終於拍下了被陽光灑亮的黃金大霸。

那也是我們心中最美的那一面。


當我們,誠心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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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你們是從聖稜線走過來的嗎?」




在霸基看完日出,我們繼續前往小霸尖山。彎彎曲曲掩映的冷杉林之間,我發現了另一條立著路牌的岔路:「往雪山」。

啊!原來是這裡啊!通往「聖稜線」的起點。


走出樹林,我撞見了一整片迤邐而去的藍天,以及一整排壯闊的山巒。穆特勒布山、巴紗拉雲山、素密達山,祂們是聖稜線的山群們。


離我不可思議之近,我眺望著聖稜線,山也眺望著我,安詳以待。


聖稜線,從大霸尖山一路蜿蜒至雪山主峰,起伏於三千公尺以上的山脈連線,多少朝山者心中的神聖之地。

十數年前,困在身體和心靈各種病徵之間的我,在陽明山遙見聖稜線,從此心嚮往之。多年體弱的我,聖稜線在各種層面都宛如天邊,我排除萬難前往雪霸觀霧,在遊客路線上遠眺聖稜線,一償孺慕。


我以為那就是我此生離聖稜線最近的距離了。




而現在,聖稜線離我如此之近,近到彷彿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我走到這裡來了。一路走過了時間、空間,以及自我設下的界限。


我以為我會如此激動,結果卻如此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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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從聖稜線走過來的嗎?」這趟大霸之路,由於我們揹著大重裝背包,屢屢被其他山友好奇詢問。

「不是。」我們總如此笑答。


此刻不是,也許未來將是。

也許我已經可以,也許我即將可以,無論如何,我知道我終將可以。

我正在前往這樣的路,相信自己,並且實現自己。


原來平靜,來自於明暸自己。

原來自信,指的是相信自己。


原來這一瞬,我在心中已經抵達了聖稜線。

剩下的只是讓時間和空間來完成。甚至無關我最終是否真正走進了聖稜線,因為我在心中,已經完成。

因此我能好好享受,現下各種自己的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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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手腳並用,攀登上小霸尖山。八月走訪過的池有山和品田山,也現身於我們的視野,彷彿從嶄新的角度,看見老朋友。

「啊!我們那時在池有山頂,不是看見日出下閃耀的大霸和小霸嗎?現在我們在小霸山頂,反過來眺望池有山。」我興奮向江說。


當我們爬上這座山頭,我們就看不見這座山了。

唯一看不見這座山的地方,是它的山頂。


如此幸運,我們得以一直變換角度,重新看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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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攝影是捕捉美的一門技術。

卻往往有趣地歧異成兩個去向:


究竟是在超乎想像暉麗萬有的高山日出之上,拚盡全技將當下超越人眼的無限光澤變化,捕捉於有限的照片或影片之中,讓觀看者得以沾溉其萬分之一的美。

我們稱他踏進神之領域,揮灑出人之極限。


或者是在一視同仁掩蓋八方的稜線白霧之下,仍能秉持獨特的眼光及創意,以構圖與取鏡穿越淒風苦雨天陰地影,讓觀看者得以悠然感受到遠超乎當下的美。

我們稱他立在人之極限,翻轉出神之領域。



好啦我不要再繼續賣弄文學極限了,白話說來就是,天氣幾乎決定了一切。


哪一個爬百岳的人,不是在出發前一週,心不斷隨著天氣預報七上八下,期望自己人品大爆發,平時行善夠多,颱風雷雨全數退散?

又有哪一個爬百岳的人,不是在沿路白牆的當下,九祈十禱祖靈大發威,不要落得登頂只和山牌心酸合影,被其他山友笑說要補考?


天氣就是正義。

只是,什麼才是好天氣?或許我們從來不會比天更明白。

雲海和彩虹,都必須同時存在陽光和雨霧,在彼此拔河的一念之間,怦然閃現。


我們只能想辦法配合天氣預報來安排行走路程,無論是要摸黑戴月還是披星,在相對容易晴朗的清晨,讓自己先行爬上展望點,準時守候,讓自己有最大的機率邂逅美景。

至於容易起霧的午後,往往在抵達山頂之前,就必須和雲賽跑。其實根本都是雲放水,否則我們怎麼可能快得過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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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霸群峰之行,我們在第二天就路過了加利山和伊澤山的登山口,但白牆早已大勢趨定,只能期待隔日回返再行登頂。

第三天從小霸尖山繞一圈回到中霸坪,天仍萬里無雲,我笑著對江說:

「趕快多眺望幾眼,至少遠遠看清楚伊澤山和加利山的山頂。等我們走到那裡,可能又要起霧了。」


果然,當我們再度路經伊澤山登山口,雲準時上工了。蒸騰的白霧,正從半邊的山呼嘯上稜線。

啊啊啊!等我啊!讓我看一眼山頂展望啦!疲累的腳步瞬間飆成風火輪,我將包包丟在登山口指示牌下,擠出殘餘的體力開始奔跑。

好整以暇的江,慢悠悠地晃上山頂,和我一起坐看風起雲湧。


先至和後達,都還有四分之三面的景。我們並肩環視,無比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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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出發安排行程時,在有限的天光中必須取捨,我就知道可能犧牲伊澤山和加利山。那些追趕的喳呼笑鬧,背後藏著坦然。

但是天仍多等了我們幾刻,伊澤山頂為我們晚了幾刻閉門。即使再走到加利山時已是無懸念的白牆,天仍送了我一霎,美和神聖齊放的霧中太陽。



如果問我為什麼想爬高山?


或許因為這裡是最接近,天的所在。

這裡是最能感受,天的存在。


我們得以無比專注地,盡人之所能,然後,讓天去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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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江的高山症狀在爬完小霸尖山回返的路上,越趨明顯。


他勉力登上了伊澤山,但在前往加利山的路上,他終究決定放棄大霸群峰的最後一座,讓我一人去登頂,他先下至九九山莊等我。

我迅速登頂回返,在離九九山莊尚有600公尺的步道上,我追上了他。我邊開心自己體能進步,重裝如輕裝,一路敏捷下坡毫無窒礙;一邊隱隱覺得不對勁,開始擔心他的狀況。


我們在九九山莊稍事歇息,江躺在長椅上立刻進入昏眠。我向管理員回報狀況,他讓我們進入暖和的室內,給予熱開水,江稍微舒緩了些。

高山症,需要的是立刻下降海拔高度。

和管理員討論後,他支持我們不在九九山莊過夜的決定,趁尚有體力,繼續下行4公里至馬達拉溪登山口。一路陡降海拔900公尺,再讓江好好休息。


密林中,天色漸漸昏暗。摸黑對我們來說是尋常之事,我們戴起頭燈,在崎嶇的樹根和石階中繼續穿梭。

只是,從凌晨一點半起身整理裝束,一路守候星空、日出,繞大霸群峰一圈再切回馬達拉溪,體能在長途跋涉中已呈現強弩之末。闇黑的微光中,深深的倦累襲來,我咬牙繼續專注陡下。

晚間七點半,我們終於抵達溪畔的工寮。這一日的我,已不眠不休了18個小時。



隔日清晨,大霸之行的最後一天,只要再走19公里的大鹿林道回程,旅途就告結束。

從第一天開始,我就猜想到最後一段路不會太輕鬆。

但我沒想到,它將遠比我想像的還艱難。



我擅長的是高海拔輕裝自由攀登,重裝多日行走一直是我的罩門。持續四天跋涉累積的疲累,加上女性生理期的不適,我原想一鼓作氣,迅速走完這長長的林道。

但江無法。

眩暈、欲嘔、各種虛弱症狀,只有他知道多難受。他要我先走,他說他會慢慢走出去。


我沒有選擇這麼做。


兩個月前在小奇萊,我曾經選擇了先走。那是江首次高山症發作,幸運遇見了好心的山友幫他揹背包,才得以完成艱辛的奇萊主北行。

然而我是他的隊友,我理應當他的同行者。我因此深深愧疚。


這次,我決心和他一起。

無論有多緩慢,我們一起走完。



一路走走停停等江跟上,大幅破壞了我的穩定配速,將我的體力也快速下拉。如果因為一點點體能進步就沾沾自喜以為強者,那麼此刻此境,何嘗不是更上一層樓的鍛鍊?

我在反省中激勵自己,也藉思考來分散,身體感受的陣陣痛苦。


最後5公里。江已經邊走邊吐,他仰躺在路畔的草地小歇,我也虛軟無力了,仰靠在背包,微瞇上眼。

一恍神醒來,眼前是樹梢的天空和雲朵,在風中溫柔地撫摸我的視野。

好寧靜,但體溫漸漸冷下來了。

山正在催促我,快走。



江說再讓他睡一下。揣度他愈發下降的體力,恐怕再撐不了多久,我心一橫。

扛起他的重裝大背包,再肩上我自己的大背包,我開始獨自前行。


24公斤,壓在我身上的兩個背包,是我一半的體重。

我走得很慢,無比緩慢。寸步難行,我想我終於體會了江的感覺。

我的負重比例,此時已經超越了一般協作可以承載的上限。

我又往前走了1.2公里。


一小時後,江終於清醒跟了上來。慌張的他百般勉強,終究同意跟我交換背包。他揹我的,我揹他的,這是我們都能在相對可承受的負荷下,走完最後一段路的最好方法。

我揹著遠超我身形的男性大背包,不時在揹帶的縫隙,朝江露出溫柔的微笑,寬慰他不要擔心。


女性遠比你想像的還要柔弱。

卻也遠比你想像的還要堅強。



這是同行之路,也是獨自奮戰之路。我在心中不斷吶喊,我可以的!這不是逞強,我了解如何不受傷!

從遠低於一般人的體能水平,一路跌撞破解自己身體密碼十數年,持續每日運動鍛煉數小時,我恍然,都是為了此刻。

核心肌群悍然歸位,撐住我繼續往前走。


爬山是各方面體能的綜合技。

我已逐步拼回各方面的板塊:柔軟度、穩定性、平衡感、爆發力、續航力。

而此刻我才明白,其實最重要的還有一項:


意志力。



我擠出殘存的意志,不去想還有多遠,一步一步,我們終究會抵達。

幾乎每100公尺的木樁我就要靠上休息。江始終落後我一點點,我們一路蹣跚,卻持續前行。


而午後的林道,溪畔的對山,此時正千般幻化出,或許是我見過最美的層山光影。

好累,卻好美。原來大霸要送我的禮物,還有隱藏的最後一項嗎?


從容心。



無論如何,我仍賞著風景,也賞著心景。

我沒有失去初心。


最後500公尺了,搖晃的我本想靠上木樁休息,轉念一想,多撐100公尺再休息吧!

然後,不可思議地,再往前數步,一個彎折,大鹿林道起點的柵門出現在眼前。

原來林道柵門起點是從0.4公里,而非0公里起算。四天前於此出發的我並不曾留心,此時卻如獲天助。


啊!所以,我們走完了!


我走出柵門,卸下背包,坐在登山站旁的大石上,開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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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到了。

成為一個足以照顧自己,也足以照顧別人的人。


我接受自己的脆弱,並因此變得堅強。



大霸之路,或許每座百岳都是如此,最難的其實並不是登頂,而是平實回返。

從最高,又回到最低。

然後明白高低起伏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心。


因為我們去過了更高處,因此得以更安住,也更徜徉,我們所待的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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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鹿林道被山友稱為很適合哲學思考的路
#大霸山友都要歷經之大鹿林道愛恨情仇
#江說我們下次還是騎電動自行車吧



- 後記 -


江:「我是原住民耶,居然有高山症,嗚嗚嗚⋯⋯」

星:「欸,也是有怕黑的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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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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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 吳星瑩


瑩遊詩人|風之舞|心靈時鐘調節師

Singing Poet
Wind with Wings
Heart-Time Regulator



把天空穿在身上

那麼我就伸展成一棵樹

披上了風


曾吟遊於各創意市集,以即席靈感為客人創作專屬詩。如今持續探索各種領域的創作,引導觀者進行更深更遠的內在覺察。

持十三年純素飲食後成為食氣者。喜愛大自然,推廣恢復人與大自然的心靈連結。


出版作品

《內在森林》植物詩畫卡 (2018,合作出版)
《飄浮家屋》精靈詩畫卡 (2019,合作出版)
《蒔:心靈時曆 · 時映—詩文儀》(2020-2021,獨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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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

| 江昱德



關注教育與公益議題的紀錄片導演兼攝影師。


喜歡拍攝「光」,喜歡拍攝各種層次的光線,

更喜歡拍攝各種「人性的光輝」。


作品官網:光的故事



記錄各種令人感動的故事,期望能夠鼓勵被攝者持續閃耀,也能夠啟發自己成長

讓這些充滿光的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


婚紗攝影師出身,七年的婚紗拍攝與婚禮紀錄經驗,精擅「人像外景拍攝」,

尤其擅長拍攝素人,及在紊亂的活動現場臨機應變,

捕捉一般民眾參與活動時的各種神韻,拍出獨特的美感與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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